“字都写不了还惦记着进去跟着?”时潇嗤笑一声,眯着眼把单子塞进档案袋,讥诮地朝着二进医院的林晦讽道:“给别人挂号的时候,自己记不起来打个破伤风?手......右手,伸指头,挂着,林晦,你打算用裹成猪蹄的右手吃饭?”
林晦被时潇一胳膊拦在会客室外的时候,其实就有点发懵,莫名其妙地被时潇塞回宿舍,原来放在办公室的衣服袋子哐啷一声被砸进来,说实话,再次进医院的时候,他真有点恍恍惚惚,如在梦里的虚浮感,别说痛了,就连挂号,打针,敷药,缠绷带的时候,脑子都仿佛在空中飘。
林晦再次踏足公园里的白天那条郁郁葱葱的香樟树道,小指的袋子重量给了他点真实感,好像突然从梦中醒来似的呆愣地看着时潇,思绪百转千回,问出个匪夷所思的问题:“......怎么了?”
时潇半仰着头靠在木椅上挑挑眉,盯着两旁树缝隙中傍晚天空似巨浪海啸涌动的云层,喉结上下来回滚动,揶揄地拖长尾音嗤声:“怎么了?难道我误会你——你白天撞的不是手,而是脑子?”
“不是,我是说......我受伤怎么了?”林晦脑子又重归混沌,没头没尾回了句:“你为什么要带我从医院出来,又来这里,你不是不愿进来这里的吗?”
时潇愣了愣神,林晦硬凑出来的话别说逻辑了,就连字词他都能挑出仨毛病,可是他没挑,就挑出最后一个问题,不明不白回:“有急案,那次别说这,哪儿都去不了。”
林晦低低笑出声,上次他刚试探地问时潇要不要进来坐坐,那次是白天,人应该挺多的吧,他没进来,也不知道多不多,但是时潇瞧了眼手机就冷着脸一言不发地摇头离开,楼梯里就分道扬镳,整一下午连影子都没见着,......他其实该多问两句的。
“王春兰来这里看什么?”时潇不动声色地跳开话题:“白天有什么异常吗?”
“她女儿。”林晦小口地偏头借着扶手挖了勺豆腐脑,小心地避开纸碗,学着时潇的样子,抬头看天,声带被拉长,音调也高了些:“应该吧,丢了的东西总会在每每见到相似的东西身上找影子的,知道不是它,却还是想找它,一群小姑娘在堆沙堡,但是她的眼睛却一直看着一个白色衣服的小姑娘,可能祁芙祺喜欢穿白色吧,......或者是她离开那天家里少的那身就是件白衣服。异常,没吧,挺正常的,晕厥,险些发病,也没打扰,就只是看着,或许她内心深处感觉亏欠祁芙祺一次堆沙堡?......我不知道。时潇,你会活在过去的影子里吗?”
天色渐黑,暖黄光线和斑驳树影下,时潇淡淡的声音缓缓响起:“我会,但我不会。”
林晦余光瞥了眼时潇,轻声说:“时潇,咱局里外勤会多几个姑娘吗?”
时潇似有所感回望了眼抬头看天的林晦,不咸不淡地开口:“嗯,以后的事儿,别问我为什么这种蠢问题,第一工作需要,有些东西差什么补什么,第二,条件摆在那儿,誰符合条件誰就上。”
......可是你不是说了吗?
林晦闭上眼,浓郁的木质香萦绕在鼻畔,绷紧的喉咙有些发痒,干脆偏头看向时潇:“张局那边还不松口?”
时潇挑起单边眉梢,感受到灼热的目光也不睁眼,沉默半晌才开口:“没,跟他没什么关系,女生名额确实不多,下一年的事儿,现在有过考核想调岗的,再说。喝完没?垃圾清走,下班走人。......看我干吗?破伤风打过了,这点伤你还想批假?”
林晦伸到时潇眼前,晃了晃结结实实除了指头掌心被捆成猪蹄的右手,他还记的是应时潇要求捆的,低声说:“时潇,缠成这样,我开不了车。”
时潇面无表情曲起手指,“邦邦”弹了几下绷带,长臂一伸,拎起林晦左手费力挖半天才挖空的塑料碗,砰地一声准确地扔进垃圾桶,哦了声大踏步离开。
林晦轻笑出声,碾过脚底尚有绿意的稀疏落叶,快步赶上时潇,脚尖原地一拧,瞳底倒映出时潇的影子,一错不错地盯着时潇,语气懒散:“时潇,那本书,我前天才看完,......我不沿着我妈的脚步走,我想试着走我自己的路,直到我先看到自己的答案。”
时潇半阖眼皮,挺直的腰背一刻也不曾弯过,目光睨着右手缠着绷带,就算倒着走左手也得别扭地塞进兜里的林晦,嘴角微勾:“嗯,别走错,随你,右边,润喉糖还有没?”
林晦连步伐幅度都没变,下一步毫不迟疑地落在右侧——他的右,时潇的左,微暖的手心再次摊开的时候,多了颗也带着相同暖意包装算得上简陋的褐色糖块。
放归自由的风去而复返,一滴隐于暗处的雨珠沿着叶片脉络从叶尖滴落在地,霎时间仿佛万籁悉寂,声虽微弱却似击玉。
***
云破日出,水平线上早就升起的骄阳似火,跳动的光束如利剑般刺破支离破碎的阴云。
时潇抬眼看向重新回局里态度跟没事人似的林晦,抵触,彷徨,愤怒,一概都没有,不轻不重地:“坐吧,结果出了,既然没问题就聊聊。”
......他不想聊,最起码上班时间他不想,不过既然张如海都发话了,他倒也没所谓。
林晦缓慢转动椅子,一点声响都没发出,光线在脸侧划过几次,正对时潇才停下,他甚至有种脸上每个毛孔都清晰地感受到灼热的阳光存在的错觉,沉默半晌才说:“......不用等到下班吗?”
时潇挑挑眉,紧盯林晦的视线竟也松了半分,压下嘴角,笑意倒是一点没掩饰:“今天不用,几句话的事儿,你就当现在已经下班,不是出过勤了吗?今天特殊,聊聊。”
时潇的指节规律敲着木质桌面,皱眉冥思苦想,说实话他是真不擅长帮人解决心理问题,时潇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林晦,尤其是这种大龄问题儿童。
......算了,以他自己的经验,既然聊就聊最最痛,痛习惯也就习惯了。
时潇的声音蓦然在办公室响起,收回敲着桌子的手,办公室重归针落可闻的寂静,对视良久才开口:“也不聊其他的,就聊聊你母亲,......说吧林晦,我洗耳恭听,关于你母亲,你想说什么,还有一个问题,虽然有点老套,我还是想问,当然你可以选择不说,你为什么想当警察?”
......为什么拐那么大一个弯?为什么非要回汝麓分局?为什么非要进外勤组?这可查不了他母亲的案子,级别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但要说林晦的选择跟他母亲一点关系,他不信。说实话,他免不了好奇,倒也不至于戳别人痛处,但是腐烂的伤口就算滋生出的血肉也会腐烂,割肉,刮骨,断根,向往新生的肉芽只有在重见天日后,才能止血结痂。
林晦瞳孔微动,低声说:“是,我是为我母亲来的。我......”
“原因挺多的,我......现在不想说,我想知道我母亲为什么当警察。”
得,这种追根溯源的问题比那个还难回答。
时潇表情冷淡,半阖眼皮,轻点头:“对汝麓分局有成见没?有人想让我问,挺蠢的,我懒得绕弯问你。”
林晦明显愣了一下,斩钉截铁摇了摇头:“没,我——”
时潇掌心向外一抬手,干脆利落地掐住话头,略一点头:“好,到这就够了。你的那个问题,......我回答不了。帮你复习警察守则没问题,但你这个问题我真的很难替你回答。”
时潇没有半点情绪外现的话语在“替你”二字上难得有些许起伏,沉吟片刻,毫不迟疑地摇头:“林晦,基于每个人的想法和观念不同,这个问题,每个警察都会有自己的答案。”
时潇顿了顿,嗓音轻缓:“而且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你这个问题这辈子都很获得具现化的答案,因为你问的是你母亲,不是你,......你永远不可能真正了解一个人,即使是你的母亲,除非你沿着你母亲的路走,或许你也是这么想的,但是你不可能真的穿上你母亲的鞋子,就算你邯郸学步,尝试走你母亲走过的路,你可能连路过都觉得难过。但那不是你。”......所以请别邯郸学步。
时潇伸手把桌角蹭歪的警帽扶正,垂眼的瞬间目光略过心脏的位置,不咸不淡地说:“......但是,林晦,我可以告诉你我的答案,或许你听了会不舒服——没什么理由,怕死就别当警察。你当个乐子,或者参考,都随你。”
时潇眯起眼,深棕近乎于黑的瞳孔深深望进林晦忽然短暂颤动的黄褐色眼眸,当机立断,决定即刻结束这个沉重的问题,抿嘴道:“......好,这个问题到此为止,我没问题了,你还有什么问题?”
林晦一错不错盯着时潇,试探地轻声问:“有,但是我能以后再问吗?”
时潇面无表情垂眼看着面前叮呤咣啷放下的一把简单塑封糖块,他其实有时候也好奇,林晦那么大个子还能低血糖的事他知道,跟仓鼠一样喜欢囤零食的事儿他也知道,但是一点不嫌麻烦,喜欢自己动手做的也就他一个,但是——
时潇毫不客气问向林晦:“我又不低血糖,给我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