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戚源长这等境界的人,就算现在天上连一丝云都没有,她也能预感到天道将对妄图脱去凡人之身的修士降以世间最严厉的惩罚。她不信面前这个损耗甚多的人能够熬得过去,即使她确实担得起她一直以来所拥有的名号。
“你自瞧着便是,倘若你现有的一口气还能让你撑到那一刻。”
那就等着看吧,戚源长要等着看她在自己气息断绝前先于雷劫中身死魂殒,将这一世的修行尽付虚无。
林致桓原以为自己早该被迫走到那一步的,可他居然还能留住师傅再次送给他的剑魄,也不是舍不得用,只是依他的判断,他还没有到非用不可的时候。
棠止做到的一点不比他少,她在前些日子里捣鼓出了不少千奇百怪的蛊虫,不都一定有什么了不得的用处,但胜在种类数量繁多,且寇玹对此道不甚了解,从而使她得以仗着这些在对手眼里不入流的小手段迫使人无法自在地全力施展剑术。
此外,静岚也在后来适时地给两人带来了一些帮助。这小东西被万长天收养后差不多是在人的娇宠下长大的,惯常只会和人撒娇斗嘴,做过的最费劲的事也不过是载着人飞来飞去。让它来面对这样危险的场合,林致桓还是几经思虑后才决定下来的。好在它给够了他面子,纵然做不到力挽狂澜,但朝敌人叫上几声给人带去些麻烦总还是办得不错的。
因这两人配合得好,外加一只会时不时来用叫声干扰人的鸟,寇玹可算要憋坏了。她不是没碰到过修为实力不如自己却有许多古怪手段的人,但像当前这样难缠的她还是真是头一回遇见。好在她是个耐得住性子的人,依她所见,这两人的花招过不了多久就要见底了,到时便都会败在她的剑下。
那种时候最终没有到来,也许只差了那一时半刻,三人先等来了别的人,其中有两位是林致桓认识的,一个还能算是友方,另一个则已完全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寇玹,走!”
能让化圣长老亲自来叫人离开,想必定是大事不好了,寇玹清楚自己在此事上还不具备可以逆势而为的能力,可她又实有不甘,便只能在临行前朝那两人用出了几乎没有保留的一招,见二人合力艰难地抵挡下来后就不再留恋,转身飞步跟上了蔺如衡,随她消失在了夜幕中。
带人前来追敌的人是凌悟,她奉命要做的只是确保元清门的残余势力都已从天门山和安阳城撤离,不宜将人赶尽杀绝,否则要被蔺如衡这样修为高深的人以命反击,那就得不偿失了。
林致桓和棠止都受了伤,也疲惫极了,便干脆就地休息了起来,反正黎族后面的事是轮不着两人去操心的。棠止想靠打坐调养下身体,在要闭上双目前无意往林致桓那看了一眼,只见他正从衣领中扯出一枚赤红色的吊坠。她不认得那小玩意儿是什么,或许只是普通的坠子,但看他那专注而带笑的神情就觉得这应是灵丹妙药一类的宝贝,只瞧上一瞧就能让人什么毛病都没有了。
大概是和那个人有关吧,棠止想到了这种可能,脸上不再像块冷硬木头似的没有一点表情,像有绿叶从枝头落下了,水面泛起了渺渺涟漪。
办完要事的凌悟而后又亲至于此,她说族长将在今夜亲审一名罪人,届时需相关人等务必在场,棠止就是那需要到场的人之一。
“你也一起吗?”她问身后的人。
“正有此意。”林致桓说。
他虽非凌云渺交代的必须在场的那类人,但他也与这件事有关,所以凌悟并没有拒绝让他跟来。事实上,她和族长都猜到了就算不去特意叫上林致桓,他也是会主动请求到场旁观的。能令他在完全没必要的时候专门往天门山跑这一趟的,除了这事她们也想不到别的了。
就在这几人去往通天阁之时,庄宴已然身在赶回明幻宫的路上。更准确些说,她此行的目的地其实另有他处,极有可能不在千镜湖,但总归不会离那里远到让她找不着。
不到一日她便在相隔千里的两地往返奔波,这竟没让她感到有多疲累,她的心比她人还要急上百倍,只恨过去没让申潼盈弄出个能将人从距离不论多远的地方都可以瞬间传至某个人身边的阵法来。幸而她还有符咒相助,应是赶得及的。
太清山大震,留守于此的人都只敢远远地观望,无人敢去一探究竟,谁都觉得那会是一趟有去难回的行程。
万长天做成了他想做的事,宗洵也在后来明白了自己的失败不仅仅是因为与他正面交手的这个人。两人有了胜负,可元隐剑和太清剑之间还说不清输赢,许是像这世上诸多的剑法那样,其实只有用它们的人才能分出高下。
宗洵全身经脉俱损,元隐剑真就像将千百把剑没入他的身体,斩断了他这一生的延续。灵力溢散,百年江河也成焦土。
一人倚剑半跪,一人背靠巨石,屈膝盘坐在混了碎石的泥地上,缺了刃的剑被他平放在了两膝上。他们在剩下不多的时间里还能再说上几句话。
人在由生近死之时似乎总爱和别人说起旧事,尤其是面对一个和自己相熟已久的人。宗洵在发觉自己做了一件很多平凡庸碌之人会做的事情后没有因此停下,只是坦然地继续着。
他说了一路修行以来令他印象很深的一些事,有关于他自己的,也有关于他熟识的那些人的,比如万长天,比如穆也。他还说了修行时的心得,不止于剑道,凡他有所涉猎的他都提到了些。
万长天给了宗洵足够多的耐心,听他说了这些,也和他聊了几句。他听到了不少人的名字,那些名字像天上的群星,皆为世人所知,还有他这师弟此生所得,是多少人几辈子的可望而不可即。他终是没能从他口中听到他想听的某些人,所以只能自己提起了。
“你对死在你手里的那些人就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吗?”万长天问。
宗洵反问他:“师兄可会记得自己见过的所有人,即便只有匆匆的一面?”
“那些人之于你只是寻常的过路人?”万长天又问。
“并无多少不同。”宗洵答。
两人一时间没了话,过了会儿宗洵问:“师兄还想让我做什么,我如今的处境还不够吗?”
“我想让你认个错。”万长天说。
“那是垂髫小儿才喜欢让人做的事。”
“可你尚不如那些能明辨是非的稚子。”
这样的话教宗洵听了,也只是让他笑了笑。他说:“那些人皆死于自己和身边所有人的无能,古往今来多有因大旱洪灾而亡之人,师兄也会让老天给所有人认个错吗?错,只在那群人本身。”
“没有错!很多人,都没有错。”
祁宁送走了许成闻的天灵,断开了离魂术便直奔此地而来,路上莫说人影,就连鬼影也没有。经万长天允准后,他来到两人之间,手上握着平时随身带的佩剑。剑已出鞘,却和它的主人一样看着没什么威慑力。
看着这突然到来的陌生人,宗洵琢磨了下他方才的话,而后问他:“合庄的事与你有关?”
“有。”祁宁直白地承认道。
宗洵略微调整了下坐姿,让自己舒坦了些,接着他又问他:“你现身于此又是为了何事,该不会也想让我认错?”
祁宁身形不动,直盯着他说:“我想亲眼见你去死。”
“不过是死,需要那么多的人在吗?族长是想借我的事震慑谁?”
凌云渺是有些累了,通天阁里的人不算少,她却没有坐得像平日里那样端正,正斜靠在座椅上用手支着头说:“你还不配死在这里,我召人来此是打算听一听别人对你的审判,以及你的辩词。”
穆也以罪人之身跪坐于阁中,瞧着是没什么畏罪的样子,令众位已在场之人不免对他有所议论,其中多有指责之言。碍于族长的威严,这些人没把话高声道出,只和身旁的人低声交谈着。如闻黔之流便是一个字也没说,就在那安静地等着。
林致桓和棠止并行于凌悟身后,将要走上入通天阁的石阶时,他见有一人像阵疾风似的从棠止身边路过,直朝着前方的楼阁而去。凌悟像是认得那人,在她经过后对跟在自己后头的人说:“我们也走快些。”
“穆也!我儿天灵何在!”
殷华辞是第一个敢在一进通天阁就大声发问的人,但她的话不仅令多数人感到大为不解,也令她以为本应与此事最为相关的那个人心生疑惑。
“此话怎讲?”穆也侧过身问道。
听到这句问话的殷华辞站定在了他身后一步之距的地方,将冷冽的目光像阴云般笼罩在他身上,然后说:“我儿殷殊连,死于你手,其天灵亦不知所踪,你当作何解释?”
穆也侧着身想了会儿,之后又转身背对着她,状似随意地说:“殷殊连,我记得他确实算因我而死,可细算起来却不能说是死在了我的手上。至于他的天灵,我因你方知其竟已不在他身上,自是无从解释。”
一把剑随着他的话出现在了他的颈侧,殷华辞语带威胁道:“你怎敢说你不知。”
早就接受了眼前所有的穆也哪还会惧怕她的剑,反倒轻笑了一声说:“我的确有意于天灵,奈何有诸多阻挠,至今未能成事。你儿子是怎么死的,你大可问问你身后的某个人,她可是在当年亲眼所见。”
在场几乎所有人都因这话看向了站在门口的那三人,有些目光落在了林致桓的身上,但都没有停留太久,唯有一人是个例外。
林致桓不明白那个质问穆也的人为何会这样看着自己,尽管她也只比别人多看了那么一会儿,但他确信她的眼中有比任何人都复杂的东西,是当前的他无法解读出来的。
棠止只和殷华辞一人的目光相接,她对她说:“殷殊连是被元清门的掌门所杀,那时我……只见到了他的遗首,天灵之事我亦不得而知。”
“我可以为她的话作证!”
这时谢颜兰匆匆而至,人都还没停下来便喊出了这一句,就怕棠止会因为自己说出的话而被谁为难似的。一与她相见,棠止脸上的神情就柔和了许多。两人紧挨着站在一起,像要一同面对接下来的一切,无论好坏。
“不可能!你必然知道些什么。”
在殷华辞转回身再向穆也说出这句话之前,林致桓敏锐地又捕捉到了她假装无意投向自己的片刻目光。
真相究竟是什么?眼前所见之事与他听了祁宁的话来到这里的目的又有怎样的联系?林致桓陷入了茫然。
“此事来日我定会派人查清,今日就到此为止,你不必再问。”
“族长……”
凌云渺发了话,殷华辞再不情愿也只能把话说到这了。
所有的这些话,摆在明面上的也好,私下里小声谈论的也罢,穆也都不会把它们放在心上了。他已知自己的前路,不远处的尽头不是悬崖,而是一片虚空。比起之后将要面对的那些,他此刻更想知道留在太清山的那人是成是败,是否也会像他一样受人连连质问。
只有一件事是他能确定的,那人绝对不会对自己所做之事有半分的后悔,正如此时的他。
“你二人可还有想要和他说的?若现在想不起来,之后也还有机会。”
棠止正准备回族长的话,却先听到林致桓问她:“你和祁宁相识多年,你们最初是怎么认识的?”
他问得很平静,可棠止却感受到了藏在这份平静下的混乱和一些快要崩溃或是爆发的东西。她有所准备,答得冷静而近乎冷漠。
她说:“这话你要去问他,让他亲口告诉你。”
祁宁和她在信里说过,如果有一天林致桓问起她这样的话,她只管回避就是,那时她不理解为什么她会遇上林致桓来问这个问题,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要回避。虽然她至此也没能想通,但她认为这是她能给出的最合适的回答。
林致桓果然不再多问,当即踏着飞步离开了这里。没有人拦他,也没有人清楚他要去做什么。他让静岚载着他,请它一定要带他尽快地赶到那两人身边,好似只迟上那么一会儿,他便要万劫不复了。
想看他去死,这种话应该有不少人在心里想过,但还是头一回有人当着面对宗洵说了出来。
“我便是死在了你眼前,你也无法……”
话至一半,宗洵被人用剑刺穿了心口,他的身体已十分虚弱,因此嘴边溢出了鲜血,他从未这样狼狈过。
祁宁没打算像万长天那样向人劝说什么,他只想看着这人得到他应得的结果。他还握着那把剑,想着如果是在他十多岁的时候,大概会愤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像万长天一样和人正面相抗,但现在不会了,他能将剑刺进仇人的心,哪怕不是依靠自身的力量,这对他来说就已经足够了,他不能做得比这更好了。
那剑在刺中别人之前先沾了主人的血,在它尝到第二个人的鲜血时,此地便将迎来巨大的变化。当年的一幕又要在眼前重现,万长天倏然睁大了双目,他尚有余力却动不得半步,仍是只能做一个旁观之人。祁宁在他毫无察觉时用了堕恶缚魂术,他想不通,更无法制止。
“你记不得了的某些人,我可以提醒你。我姨娘,我,还有殷殊连,我们都没有错。无能为力不是我们的错,更不是被你这种人践踏的理由。”
这一段话之后,祁宁拔剑砍下了宗洵的头颅,干净利落。他终于在这个人的脸上看到了一丝近乎惊愕的神情,只有一瞬,短暂到仿佛是他的错觉。
九重天雷轰然坠下,天地像被一道道狰狞的裂痕缝在了一起。这是让无数凡人敬畏,也会大胆地心生渴盼的天罚。有个人身在其中,在渡自己此生最大的浩劫。有个人在远远地观望着,等待一个人与天相争后的结果。还有一个人到死都没能瞑目,那双睁着的眼睛像要把主人死后的场景也记录下来,好让她能把这辈子结束前后的画面都带到下一世去。
最后一重天雷是像骤雨一般倾泻而下的,一眼望去宛如梦里才会有的末日之景。雷电似从天际伸出的漆黑长鞭,要将地上自不量力的凡人绞杀。庄宴睁眼看着,连眨一下眼都不肯,好像她闭了眼,那个人就会永远地消失在黑暗中。
太清山的上空开始有乌云积聚,黑沉沉地快要压在山头上,震天的雷声在云中时隐时现。山间升起了黑色云雾般的异物,地底下传来了一阵接一阵的怪响,有点像裹了好几层皮的鼓声,人听着闷得像要窒息了。
乍一看此等景象,人便不知自己脚下踩的是地还是天了。
祁宁给了万长天一个长木盒子,并对他说:“前辈,请将此物转交给林致桓。”
“你分明和他有过约定,为何还要这么做!”
面对这位前辈的愕然与不解,祁宁只是抱歉地看着他,没有给出半句答复。他就站在那快要连成一片的云雾里,既没抬头也没低头,目光始终是平直的。
渡仙坡上有天光乍现,亮如白昼,正似民间传闻里说的那样,是仙人现世了。庄宴终于不再看向远方,低垂了眼,忽然间想起自己曾有过的某种念头,继而笑了笑,便转身走了。
她以为重要的人飞升或是离世在她心里会是一样的,可如今切身体会了,方知二者是全然不同的。她会为那人得到了前一种结果而高兴,那是再真切不过的感受。
另一边的天雷快落下了,瞧着也有万分的骇人。祁宁像把自己禁锢在了一方小小的天地之中,不会受到任何外物的烦扰。他不去看万长天,也不去看只剩无头尸身的宗洵,而是往一个方向望去,目光似能穿过千山万水。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让祁宁原本已经接受了,能亲眼见大仇得报,这于他已是再圆满不过的结局,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了,他应该要比现在更从容的。
可我好想再见一见他。
祁宁这么想着,双脚却被什么死死地定在了原地,他的手还能动,正抬起了些,便连同他这一整个人被周围的黑雾吞没。
可惜,再也不能了。
而后,雷声大作。
一阵肆虐过后,天地俱寂。万长天看见了满目的焦土,原来在那片土地上的,真是什么也不剩了。往后每一年都会有春风拂过,这里便会有芳草如旧。
万长天从那一片焦黑中找到了两件遗物,它们相互纠缠着,因没了佩戴它们的人而齐齐掉落在地。他仔细擦拭后看清了它们的原貌,想起自己在另一个人那里看到过一模一样的两样东西,想必现在还好好地戴在那人身上。
他还拾到了两把残剑,收起了一把并打算把它交给别人。另一把就不必带走了,它原是珍稀的宝剑,此地便是它最好的归宿。
此处的人没能离开,别处的人也没能赶来,终究是谁都没能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