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凰摆手笑,不用,我们还是先继续找吧。
分头行动咋样?我找那边,你找这边。
无意进入遗落人间的水木绘色,画桥芳草,晴风碧涟,河堤清柳,昔今同窗云集。
夏祢见有人起社,便拉谢凰加了过去,又没头没脑地接了人几句“教五子”“增一辜”“遐迩一体”“七月流火”等,才品出大乱炖的意趣来。
社长展了一幅画,让看图作诗。能者才思敏捷,须臾便写了两首;巧者劳了会儿神,也有令人耽溺的佳句。
谢凰悠悠地漂着水,听见夏祢作了出来,便来看热闹。
竹枝荡流光,明月上东墙
骋人我风流,兰亭醉亿场。
天门东床客,石阵卫夫人。
鹏谒青云远,途穷我道真。
——《题竹》,跑题了吧。
夏祢反问,你不觉得这交叉或平行的竹叶像千古第一行书的各式笔画吗?
风光如笼,柳色如蒸,两人对坐在小舟上,脚蹬着桨,漾漾划出拱桥。
谢凰道,他们说天下无白饭,饭不会自己到嘴边来。
但是山间野蔬林中果皆可以解我饥,又不是只有饭。
人奔波一生,在争斗中削弱消耗自我,为他作嫁而不自知。
吁嗟兮,纵使明白又如何,罗网之中谁能逃。
夏祢接道,爪牙之下谁能跑。
谢凰道,世俗的管理者,俯视着的上阶摔得么。
夏祢道,芸芸马前卒、泱泱灌田水抗得么。
谢凰道,好朋友,手拉手,一百年,不许变。
可,白衣苍狗,此瞬间,彼瞬间,哪有一刻不曾变化。
夏祢道,那,你动我动,你不动我动,你动我不动。
如此,我们拉勾,谢凰笑得溢出柑橘的鲜芬。
天的明净是流动的,地的灵秀是相对的,人的道德法律、阶级地位、圈层属性以及由考官评判的试卷的标准也都具有流动性、相对性。
云不流,苍天死;风不转,后土亡;世不动,有人哀。
清醒地看着自己陷落到局中,笼罩在无聊和痛苦的阴影之下,还能苦中作乐,继续生活,夏祢都有些佩服她自己。
归来时诗社讨论得依旧热火朝天,她便留谢凰一个独自回家刷洗鞋子,自己倒还在水边苦思诗的平仄。
夕凉渐深,人渐困惫,她干脆便推翻原来构思的一切矫揉造作风花雪月,即景抒情道:
清波涨高墙,竹君动飞光。
落词效诗家,当言却滞场。
重题无霜夜,隔空对李张。
临字心猿困,观图意马强。
平水韵、词林正韵、中华新韵、中原音韵、九州通韵,各种各样的韵,真是麻烦透顶。
若当初像玠玠那样背下就好。可惜,可悔。
得走心呵。夏祢提着书包,顺手关了空调和灯。
她攥着门把手,神情严肃得像灵堂最后一个守棺人。
嘭。深茶色的橡木门紧紧阖上,掩去逝水年华中的记忆沉淀和浮华泡沫。
考生试卷的评分,是这学生生涯十二年所习思维方式知识素养等差不多方方面面的盖棺定论。
差不多,她一字一顿道。“差不多”是何意呢。
于玠趁着午休来到钱年瑞课桌前,轻轻扣了扣,俯下身问,你觉得夏祢怎样?
他道,差不多吧。
于玠想着中午在路上跟夏祢的对话,冷峻地瞥了他一眼,笑着转身,没事了,你继续睡吧。
传达给某人,这位果然在生一股冷淡的气。
我看他去年就是故意那样说的罢,这般爱演,祝他当个好人民艺术家。
罢了,你还未曾告诉我“赞”是何人哩。
于玠道,算半个青梅竹马罢。
你不喜欢钱年瑞了?
夏祢道,他不喜欢我,我干嘛要喜欢他?
于玠无语凝噎地竖起大拇指,好。
有没有可能,是人心易变。
夏祢点头道,失之我幸。
于玠道,做了三年同学,连人家年龄都没搞明白,你这懒才。
确实挺尴尬的。夏祢以为他身高体重和她差不多是因他发得迟些。
休得打岔,还没说你那位呢。
于玠道,简单,干干净净的男孩子谁不爱呢。
又兼之温柔体贴彬彬有礼。
夏祢道,既担得玠玠口中的“彬彬”二字,自然没得话说。
到了教室,拿起素来珍爱的被另一位王老师批改过的随笔,推到钱面前,问,我写的,你看不。
第四节自习,钱翻了半节课,往后看某处的间隙,却为夏祢所取回,便道,还没看完。
不用看了,你知道这些就够,夏祢姿态潇洒地一半一半、几片几片撕碎随笔。
大大小小的墨纹雪花团落入书箱的缝隙边角中,以及两人之间的课桌连接处。
殉情一时爽,随笔骨灰扬。
当时恃才无恐,待到他日灵性渐渐消磨,才知年少文字的可贵之处。
朱砂痣终因它的伤逝和她的痛悔而成了打在玻璃桌板上的蚊子血。
活该,于玠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