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钟发现自己置身一片黑暗之中。
这里无星无月,也没有任何建筑指明方向。如果非要让他形容的话,他只想到两个词——空寂和虚无。
这里似乎模糊了时间,他随意找了个方向走,不知走了多久,面前突然浮现一个场景,那是他小时候的事。
母亲将一卷写满字的帛书交给父亲,后来又被父亲转呈至城主府。也许是因此,在父母去世后不久,他便被带到城主府,跪在那个男人面前。
即便是过了许多年,那个男人的面容仍旧清晰,连那审视和评估的眼神都是一样。
城主很忙,很少亲自教他什么。他跟在沧溟身边,所有人都默认了他是少城主未来的属下。城主少有的温情都给了他唯一的女儿,这个时候,他就在一边看着出神。
他想到他被病痛折磨而死的父母,还有那曾经充斥着各种回忆的家。后来他回去过一次,门庭寥落,曾经那些记忆好似蒙了一层灰,就像这无人问津的房屋一样。
他后来又回到这里住了好多年,可心境却和年幼时不同了。
又是一个曾经的景象。不知是哪一次,沧溟拉着他和沈夜一起出去闯祸。她那时候不爱让侍女跟随,整日活泼得像是一阵风,流月城上上下下都留下过他们探险的足迹。
等回去后,城主让沧溟在一边看着,然后命人狠狠地责罚他。
之后沧溟就趴在他床边一直哭——他那时候大概是有些不安,求她不要哭了,然后她哭得更大声。
可能是哭给城主听的,但城主却没有安慰她,还把她身边的侍女换了一批。沧溟那次消沉了好一段时间,直到那年寿诞上才又恢复活力。
应钟至今还记得沧溟向他伸出的手,尽管只是一个一起玩的邀约。
就像后来的每一次,替她完成课业,一起愁眉苦脸地背诵法术咒诀,一起接受考试再独自被惩罚……
不知从何时起,他真正下定决心要辅佐她。虽然他并不喜欢处理公务,但如果是帮助沧溟的话,他愿意学着去做这些。
眼前陷入黑暗,过不多时,他看见自己跪在神农神像下,像无数族人那般虔诚祈祷。
沧溟肉眼可见地虚弱下去,好似一朵即将枯萎的植物,可他却没有任何办法能缓解她的痛苦,于是只能去祈求神农。
现在想想,那时候的自己真是可笑。没有人能救烈山部人,祈求神明是最无用的举动,而他们也在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最无用的事情。
一座死气沉沉的城,和一群失去灵魂的行尸走肉,活着毫无意义,死亡也无足轻重。
真是可笑。
所以他在发现自己也发病的时候,冷静且疯狂地一片片割下溃烂的腐肉,并嘲笑自己的无力与软弱。
只有当一种疼痛彻底掩盖住另一种,他才能从中获得片刻喘息,即使这个举动看起来是多么不可理喻。
但在他看来,任何不可理喻的事情放在他们这群绝望的困兽身上,都变得合理起来。
病痛的煎熬数年如一日,终于将他变成一个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模样。可他不是一个人,沧溟还需要他。她说……她也喜欢他。
连他自己都开始厌恶自己时,还有一个人理解他,需要他,给他一个继续坚持下去的理由。
有时候他也很佩服沧溟,明明是他年长两岁,可更坚定的似乎是她,城主这个身份支撑她走到现在,也让她成为别人的支柱和道标。
他们互相需要,将那些脆弱、痛苦与绝望都分享给对方,在每一次的牵手和对视中心意相通。
这样就是爱吗?
面对旁人她永远都会是那个完美的城主,完美得似乎已经脱离凡世。
是他将“神”拉下了神坛。
应钟默默笑了两声。
这样也好,这样……就好。
回忆戛然而止,身侧的影像逐渐消失,应钟知道自己走到了尽头。
他突然想到一个传说——据说人在生死之间,灵魂会去往一个地方,回忆起自己的一生。
他这是……死了么?
恍恍惚惚地,他周身突然泛起剧烈的疼痛,犹如千百把小刀在经脉里来回切割,又像是无数条锁链正在收紧……
痛苦,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痛苦。
他眼前一黑,无数负面情绪汹涌而来,影影绰绰变成许多个曾经发生的场景,在他眼前来回播放。
他看到那个男人一脸笃定要挟他的样子,看到自己鲜血淋漓的手臂,看到那些或当面或背地里用尽一切恶毒词汇咒骂他的人,看到那些向他汹涌袭来的杀伤法术……
他拎着滴血的剑,面无表情地刺入对方心口,感受着温热鲜血溅到脸上,心中充斥着喧嚣的快感。
他想杀了那些明里暗里和他作对的人,想用手中的剑缓缓切割开他们的皮肉,就像他切割自己一样——
嗡——!
一阵恶心至极的头晕目眩过后,那些景象瞬间崩碎,脚下一空,无所依凭地向下坠去。
失重感让他逐渐忘记时间的流逝。不知过了多久,身体传来熟悉的剧痛,昭示着他还活着的事实。
他终于爬回到人间。
“醒了?”
一根手指在他没什么焦距的眼前晃了晃。
应钟闭上眼睛,忍耐一阵又一阵的晕眩。之前的所感所见随着他逐渐清醒而模糊不清,只能隐约回忆起熟悉的憋闷与恍惚。
他听到金属与陶罐的磕碰声,无奈睁眼:“瞳。”
七杀祭司放下拿着器具的手,似乎他再不醒来就要被重新开刀了。
锈蚀的记忆终于缓缓流动,应钟想起之前的一切,顾不得自己还躺在操作台上,急忙就想翻身下去,被一个缚咒定在原地。
“那心魔冲着寂静之间去了,沧溟她……”
瞳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看了他一眼,随后道:“城主无事。”
应钟像个被突然切断灵力的偃甲,顿时僵住不动了。见他不再挣扎,瞳挥了挥手,术法余韵散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