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黄昏时夏蕤走出偏殿,披上外袍,边走边系上扣结,脸色阴沉地大步走到金殿外。
果然见鬼王谌良与裔殇已经早早在阶前等候。
两人在谌良的诸候府苦苦商量至后半夜,终于有所悟,不约而同地起了跟睚眦同样的心思,即刻披挂甲胄连夜奔赴至王宫,想劝说夏蕤索性下聘。——十七年前北夏聘白凤族族长之女,用的不也是这招?
如攻打时日良久死伤者众,倒不如索性下聘娶了那白凤族巫女。
谌良与裔殇趁天色微光便快步直奔王宫,不料却在金殿门口扑了个空。
直至天边晚霞遍布,夏蕤才阴沉着脸踱步而出。他挥挥手,让两人免礼,开门见山道,“今天孤要亲自出征,去白凤一族山口迎娶体内寄居了白凤真身的巫女。”
他口气急促。
谌良的心直往下坠。
怕是听了这则消息后,梅花殿内,那个比梅花还高洁孤傲的少女,命不久矣!
谌良一念及此,脸颊上的肌肉竟然不听使唤地抽搐。
夏蕤此刻心神亦恍惚,没发现谌良与裔殇双双变了脸色。他转脸对裔殇道:“事不宜迟,你速速陪孤去白凤一族的山谷入口。沿途放话出去,孤要以南夏王的身份,亲自去迎娶白凤!”
“喏!”裔殇答应的很干脆。
当下三人分别,夏蕤前去极殿取战袍盔甲,裔殇出去召集大兵在宫门外等候,谌良则忙着吩咐诸阴兵去散步消息。
一盏茶后,夏蕤披挂甲胄走出宫门,跨上战马,脸上的神色瞬间沉寂下来。裔殇正牵马在宫门口等他,身后是南夏的三万大军。他们浩浩荡荡穿过了王城的官道,直奔白凤一族所居住的山谷,甚至没来得及通知季忧。
随行的除了谌良与裔殇两员大将外,衡天山的山神亦坐镇其后。
衡天山是守护南极洲的山神。原本南极洲最大一座庙就坐落在北夏,但北夏灵均帝不遵守约定,竟将他推出山神庙,反倒供奉了个精魅玉罗汉。幸好玉罗汉被夏王蕤给一刀劈开,魂魄无存。
夏蕤如今来唤山神,山神虽不情愿,却也记得这茬因果,不得不吊着脸来了。
衡天山山神在极殿内现身,幻化成一个黑袍男人的模样,手中拎着根两头焦黑的烧火棍。
山神吊着一张脸。
夏蕤却没心情解释,只匆匆交代了几句。
两个时辰后,南夏的现任君主夏蕤率领大军抵达白凤一族山谷入口,不免倒吸了一口冷气。如今的白凤一族山谷入口虽然依然白烟袅袅,看不清谷内情状,却能从几里外就能闻到一股浓重的死气。
那是死了无数人与牲口的血腥味,夹杂草木焚烧气息。
夏蕤微微眯起眼,闭上,再睁开后两只眸子已经变成冰冷的透明色泽,如同玉雕冰雪,中有冰蓝色的异火闪烁。在这双异火的眸子下,穿越了山谷白烟,将白凤一族谷内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山谷内,四处都是倒在地上七零八落的梧桐木断枝,与横陈一地的人类残肢。血流了满坑满谷。无数纷落散在各处的鸟羽,被白电焚烧成焦黑。
夏蕤略一沉吟,转头看向裔殇,颇有些谴责的意味。
裔殇催马出列,先吸了一大口气,这才禀报:“昨日那一战,颇为惨烈。如今的白凤一族已没有多少活着的人,只怕那只白凤会迁怒。臣愿先去迎接白凤的怒火!”
夏蕤沉思片刻,摇了摇头,注目山神。
山神的脸本就是靛蓝色,此刻更加不好看了,蓝的甚至有些幽怨。山神怒道:“将山谷毁成这个样子!伤了我多少棵古木、多少生灵!”
“战争么,历来如此。”夏蕤冷然接口,截住山神未尽话语。“开始吧!”
山神愤怒地瞪了裔殇一眼,到底还是走到山谷入口,闭目深呼吸了一口气沉入丹田,然后突然口中尽数吐出。呼——!呼——!呼——!三口气过,山谷入口经年缭绕的白烟居然渐渐散开,露出入口的三条岔道。
这三条岔道,左边是毒,右边是机关,中间那条道路有三十八个陷阱。
山神领着夏蕤一行三万大军从中间道路走过,经过陷阱时,山神都会指点,直到所有人都进入了谷内深处,白凤一族依山而居的部落显现于众人眼前。这片山谷目前尸横遍野,四处都是断井残垣,几乎找不到一个活人。
夏蕤皱了皱眉头,小心地催马走过谷内,在山神的带领下一路往东南走。上高山,下陡坡,涉冰冷湖泊水。
直到耳边传来流水淙淙。
越接近巫女们居住的森林,流水越发响的动人,湖底长满了柔软翠蔓。在翠蔓的最深处,隐约现出一个洞口——因果洞。
路到这里就断了。
夏蕤一身湿淋淋探出头,狐疑地看了眼山神。
山神没好气地摇头,双唇微动,无声道,“这个却不怪我!连小神也没办法走过因果洞。”
这个因果洞口是连接六道命运金轮的所在,世代只有白凤一族的领袖和几位长老知道解开封印之法。一切外来者,除非是在命运之轮里镌刻的名字,否则无法强行穿过因果洞。
裔殇也探出头,快步游向夏蕤与山神身边。他上下打量这个看似窄小不足五六岁人间孩童身高的洞口,往里看了一眼。
只一眼,但觉头脑轰隆一声。
裔殇抱着脑壳儿嚎叫着跑回阵列,一边说话一边咕嘟嘟灌水。“这、这洞邪门!”
裔殇疼的咬牙咧嘴。“以我两百年的功力,居然看不出这洞的深浅。王当心,这洞口遍布音波阵法,能震碎凡人脑壳儿。”
“这因果洞内,蕴藏了六道中各界的嘈杂与三千世界,如果硬闯,一不小心就会误闯别的世界。而且每次闯进去的世界都不同!”山神略带责备地看了一眼裔殇,责备道:“枉你为灭荒楼的人,怎么连这个洞的玄妙都不知晓。”
裔殇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他在史册里见过这个因果洞的描述,以为是骗人的,或是师父那个老头子刻意写了吓唬刚出生不久的自己。那时候他才几十岁,哪里知晓这许多奥秘。
他忍了忍,没当面反驳山神的话。
夏蕤略一沉吟,手按佩剑一个纵跃游了过去,手指撩开缠绕于因果洞的翠蔓,向洞内大声喊道:“孤乃夏王蕤——!”
他喊完这句话后,退后一步,昂着头,双手抱胸看这洞口可有变化。
洞口起先静悄悄,片刻后,突然山谷内阴云密布,头顶山谷密云宛若一个金钟罩,倒扣在湖泊上空。众人头顶犹如黑夜,于湖底伸手不见五指。三军茫然,皆环卫于夏蕤左右,裔殇紧紧立在夏蕤身后。
良久。
天际一道白光劈开因果洞洞口,空气里浮动着流水潺潺与一股奇异的类似药的香气。
借助闪电的光亮,夏蕤清清楚楚看见因果洞后有一片庞大的森林,森林内众多白衣巫女脚踏溪水而来,领头的是个头戴半张白色面具的年轻巫女。年轻巫女那双闪电般的目光射向夏蕤。
片刻后,一切又归于黑暗。
方才那一切只是幻象。
夏蕤冷然笑了一声,率领三万大军镇定地隐匿于无边暗沉的夜色里。三万人跟下饺子似的,噗通噗通,抬脚都能碰着后面人的腰。
一个接一个,静悄悄地跟随他们的王,守候在这大战前的夜。
片刻后,头顶黑云消逝不见,白昼重新归于山谷。
湖底众人看去,因果洞果然被闪电劈开,现出洞下方一个巨大的世界。裔殇探头,见洞下赫然是一片古老的森林,森林内流水潺潺。
夏蕤一撩战袍,率先朝洞下走去。说也奇怪,他到了被闪电劈开的洞边,地面突然下陷,虚空中如有一双手稳稳拖住了夏蕤的身体,将他带入传说中位于南极洲最神秘的巫女森林。
这是一座与世隔绝的古老森林,林中尽是梧桐树。
夏蕤立在巫女森林内,仰面打量位于古木上的一栋栋鸟羽覆盖屋顶的树屋,每栋树屋内皆有一位年轻的白衣巫女走出,头顶插戴翠羽。他数了数,不多不少,刚好十三位巫女。
“你若能从中识别出白凤的真身,白凤自然会跟你走。”——一十三位巫女,同时发声,口中说的是同一句话。
夏蕤冷冷一笑,仰面打了个哈哈。
十三位巫女同时自树屋翩然落下,站在夏蕤面前。
十三位巫女打扮一模一样,都是月白色的短袍,头插翠羽,鼻子以上部分罩了半张白色面具。月白短袍只覆盖到膝盖,每个巫女长腿上都绘了一只硕大的彩蝶,蝶须细弱卷曲,栩栩如生。她们手拉手围住夏蕤,面具后每一双眼睛都灼灼清亮,有如传说中白凤的眼睛,能带来对胜利的祝福,也能带来对死亡的诅咒。
巫女森林中隐隐然响起单调的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