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蕤依然从极殿到金殿上朝,再从金殿回极殿休憩。
两点一线,没什么不同。
季鹛时常拎着食盒来探望他,或提请春末宴请群臣,甚至央求他重新开放青雀台,他都一一依了。
夏蕤一度觉得,作了王,与从前做太子时无甚不同。甚至还不如做太子时!做太子时,他尚且有父王母后,有诸位大臣的正妻们鱼贯来请安,紫藤花架子下春光融融,是宫中最热闹的时节。
他长大了,娶了妻,日子竟一样的寂寥。
“王,”阿寂开口打断他思绪。“您要下去看望希么?”
夏蕤沉默了会儿。他成婚后与他独自一人无甚区别,大约就是因为那座空荡荡的金星殿。
“王?”
阿寂转头看他,独眼幽深如幻梦色泽。
夏蕤掉开眼,勾起唇,想像从前那样恶劣地嘲笑。唇勾到一半,却扬不上去。——希是唯一见证过宫中热闹的人。
希七岁下昆仑,来到深宫中,父王母后为希的到来举办盛大宴会。宴会中百戏杂耍,歌舞繁丽,匠人们围绕着希努力描摹希的美貌。他则跷腿坐在王椅,被母后拉下来,斥责他不守规矩。
希回头,抿嘴一笑。
那一笑被试图描摹在金殿墙壁。
后来……
后来母后死去,父王与死了,他们一起合葬。在盛大葬礼中,希一袭紫衣,在穿白麻衣哭得面皮浮肿的人群中格格不入。他额头绑着白色麻布带,身披麻衣,手持明旌,身后是黑压压灵柩与满载殉器的灵车。
沸沸扬扬漫天的纸钱兜头洒下。
天空阴沉沉。
希是唯一陪伴他从备受宠爱的太子到孤寡君父的人。
“下去吧。”夏蕤放下终于扬不起来的嘴角,低声对阿寂道。
厌火国王子宴楼手中抱着希,一步步从黄金穹顶铸就的王子府邸走出,骑着骆驼,一晃一晃地出现在沙漠月夜下。
夏蕤从上空逼视宴楼。
宴楼仰头,如赤水般碧绿眼珠盯着夏蕤,眸光似笑非笑。
夏蕤懒得搭理,径直跃下地,抬起长臂要从宴楼怀里接过希。
宴楼往后一缩。
两个男人直面相对,彼此神色都不太好。夏蕤是惯来臭着一张脸,宴楼则是不怀好意地笑。
”你就是南夏那个娃娃皇帝?“宴楼直视夏蕤。“你伤了她的心。”
夏蕤呵了一声。“你伤了她的性命。”
宴楼语塞。
夏蕤趁机从他怀里捞过希。
这是他第一次抱她。
怀中沉甸甸,又轻飘飘。夏蕤总觉得这感觉特别奇异,就像是抱住一片羽毛那样轻飘飘,又像是抱住了一个承诺那样沉甸甸。羽毛飞不过死海,承诺却是她从昆仑下山誓死要守卫他直至归墟的。
夏蕤神色难辨。
宴楼被从怀里抢了人,却也不恼,只似笑非笑地问夏蕤:“神女快要死了。”
“她不会死!”夏蕤厉声截断。“孤不会让她死!”
仿佛为了验证他的话语,夏蕤紧紧抱住希,召唤幻生兽阿寂。“阿寂,孤送她去昆仑山。”
幻生兽歪了歪头。
夏蕤横抱希,跨上阿寂的背。
一兽二人斜刺里升空,阿寂四爪踏云,灿烂金色毛发在夜风中飘扬。一瞬间就像是这片荒凉沙漠都染了金,细碎的沙子窸窸窣窣地在宴楼脚下流淌。宴楼突然抬手,大声道:“你留不住她的!终有一日,她会弃你而去。”
夏蕤于风中回头,不屑道:“那也轮不着你。”
幻生兽无声咧嘴一笑。
风吹过冰冷冷细沙流淌的厌火国,又飘过万年不化的雪山。在山脊锋利如刀锋的昆仑,阿寂轻柔地放下夏蕤。夏蕤打横抱着希,下地后,又下意识往上托了托。希却在这时候悠悠醒来。
希诧异地望着夏蕤,口唇翕动。
夏蕤低头,笑了声,声音干巴巴的,自己都觉得羞耻。“这不是梦。”
两人总在梦中相见。夏蕤起初以为那真的是梦,直到某次他半夜惊醒看到幻生兽。幻生兽是希的坐骑,这世上也只有希,能驯服这样的天兽作坐骑。
希却一直都清醒地知晓,那是命定之人间的心魂相系。
在亘古不化的雪山,两人四目相对,谁也没再开口说话。像是离别的这些年,彼此遭遇,都在对方梦中见过了,都知晓,都明白。又像是谁都舍不得说话,惊动这茫茫冰川万里雪原。
怕声音大了,惊动簌簌坠落的冰雪。
希渐渐地现出秾紫色的发,紫发缓缓如流动的溪河,从她膝头漫延至夏蕤的手臂,又铺陈在皑皑冰雪之中。
夏蕤凝望希逐渐透明的雪眸,轻声地问:“因为是在这里长大,所以才会拥有和冰雪一样的眼睛么?”
希微微牵动唇角,无声地笑:“所有的神,都在天地间诞生。这里……”
希撑着慢慢地在夏蕤怀中坐起,雪眸环顾皑皑雪山,也轻声地道,“我出生在这里。天地生了冰雪,这冰雪,便生了我。”
夏蕤笑了笑,手指轻轻抚弄她秾紫色发丝。“这发的颜色……”
夏蕤想说,这发的颜色,很漂亮。从第一次见面,他就想告诉她,她头发颜色很漂亮。
像极了母后金星殿前怒放的紫藤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