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夏蕤一人独自坐在金殿内,偌大的金殿空荡荡,两盏烛台放置案几,案上是堆积如山的书简文案。火光映射出夏蕤沉思的脸,俊朗无畴,却又有股说不出的寂寞。攻打白凤一族只是完成宏图大业中极小的一部分,他并不担心白凤一族山谷复杂的地势,也并不真的关心白凤一族的神白凤是否愿意为自己祝福,他此刻只是思念一个人。
一个身穿紫衣背负素女剑的人,转眸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那模样清晰印刻在脑海,藏于南夏王宫的金殿画壁,他甚至不用主动想起,就可以在虚空的眼前看见她笑起来的样子——以手支颐,抬眸看向自己。
大约是那年在昆仑,他和她难得的,唯一一次的,心平气和地交谈了许多话。有关希的印象逐渐被金殿画壁所替代,以凡人纪年,她下山那年不过是个七岁小小女童,身穿紫衣,背负一把与她身高齐平的素女剑。
七岁与五岁,两小无猜的年纪。
他却将她赶走了。
再后来……
夏蕤阖了阖眸。再后来,他们在昆仑雪山分别,希对他说,有关他娶季鹛的事,她知道了。
一句“知道了”,清清淡淡。
却垂下了两排密雪一般的晶莹剔透的睫毛,遮盖雪眸。
再后来……
希再也没出现在世人面前。
有人说她隐居在秘密的地方,替南夏征伐练兵买马。有人说她死在西极洲厌火。众说纷纭,说什么的都有。
独有夏蕤知道,她不过是在昆仑疗伤。
阿修罗女脂娘伤她极深。她魔气侵体,不得不避世隐居。
临别前,希还特地嘱咐他,说北夏既然已经被并入南夏疆土,下一步理当收服南极洲诸多蛮族。蛮族中以白凤族最为神秘,力量也最大,若能缴获白凤真身附着的巫女,便可借她真血一用。
夏蕤问她,怎样用?
希凄然一笑,避开眼,垂下沉沉两排晶莹剔透的眼睫。
夏蕤心里咯噔一声。
希却渐渐地背对着他走远,紫色皮靴落在深雪中,轻渺如鸿毛。昆仑从不停歇的雪染白了她一袭紫衣,耳鬓落雪,像是先他一步,白了头。
夏蕤突然有种说不出的不舒服,于是站在原地,孤傲地大声喊道:“孤不娶!”
希脚步一顿。
夏蕤抬脚追上她,拽住她胳膊,更大声道:“孤不娶她!”
希垂头,沉默而忧伤。
夏蕤不知哪来的怒气,一双眼冰焰灼灼,瞪着她,怒冲冲地道:“那个白凤,孤不想娶她。”
希终于回头,柔美如白荑的脖颈微弯。
她仰面望着他。
夏蕤更怒,拽着她胳膊不放,大声道:“什么黑凤凰白凤凰,孤又不是非得靠女人才能征服天下!再说,再说……”
夏蕤突然迟疑。
希仰面,一双雪眸动也不动地望着他。
他是与她心魂相连的人。他撒没撒谎,她不用问,一眼就能看穿。
但他要说的话,她不想听。
希反抓住夏蕤的手,冰凉指尖搭在夏蕤手背,急切道:“你是预言者所提及的王,将来,总有一天,你会开启一个史无前例的全新的时代。我们都在等你。我们,神、魔、人,都在等着你。你不可以说出来!”
她越急,夏蕤越不高兴。那种不舒服的感觉愈发强烈,逼的他脱口而出:“孤不想要这天下!”
轰隆隆一声。
雪山震颤,天空阴云厚重而又绵密地涌动。
希惊得面色如雪般白,她踉跄一步,松开夏蕤的手。“王……”
夏蕤却猛地扑过来,一把搂住她,搂得死死的,将头埋在她孱弱肩头。声音从压着的地方传出来,闷闷的。“我不想要做这个王。”
他们认识在那个南极洲暴雪的春天,五岁与七岁,彼此气势汹汹地对视,宛若两只小斗鸡。
第一次见面,他和她打的不可开交。
希再没想过有天,他长大了,立在那笔直挺拔的像株梧桐木……这样高大伟岸的男人,浓眉压眼,一脸凶相,竟然会趴在她肩头使小性子。希试图推开他,努力想要说服:“王,您的决定里,有无数人的生死。就连神殿、神殿也……”
“我不想要做这个王。”夏蕤就势抓住她的手,闷声道:“我并不懂这个预言,也不关心它。孤……孤只觉得,很闷。”
那句“我不想要做这个王”说出口,夏蕤突然像找到了出口,叭叭叭开始倾诉,说他日子苦闷,每日都在金殿听诸臣叽里呱啦吵架,吵的凶了,还会捋袖子群殴。说着说着,又想起极殿他最喜欢的小蛇绿衣,便将北夏后宫中各类妖怪爬虫出没的事儿当作笑话说与希听。
他埋着头,看不到希错愕张唇的脸。
夏蕤说到兴起,竟还活灵活现地模仿爱宠绿衣的话,形容北夏那头青兕活脱脱一个茅坑。什么脏的臭的,都往里拉。
希这时已彻底呆怔。
夏蕤话语慢慢收声,语声愈来愈低。他最后颓丧地慢慢站直身,错开眼,不去看希的神色。“孤与你说这许多,并不是觉得做人不好,或,当君主不好。而是……”
而是什么呢?
夏蕤边说边琢磨,就连他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他只是觉得寂寞,觉得无趣,觉得这一场漫长而无涯的生……没甚趣味。
自从母后从青雀台一跃而下追随父王去了黄泉后,他再没跟谁亲近过,更别提抱着谁。但他今天抱了希一路,从西极洲厌火,抱到漠漠昆仑。有些事,他从没做过的,今夜都做过了。
有些话他一直想说的,今天终于对希说完了。
夏蕤错眼,看茫茫飘着的雪片,看皑皑冰川万古长存。有那么一瞬,他高大身影显得异常落寞。
南夏的王袍是玄色,在边缘绣白色鸾鸟纹。玄色近黑,更显清冷。
希沉默了会,上前一步,与他并肩立着。
两人都没说话,却不觉得孤单,更不觉得尴尬。
这场景画面他俩从前也有过,就在她七岁下山去南夏深宫极殿寻他的时候,两人斗了一场天昏地暗你死我活,后来,握手言和。便并肩立着,在南夏深宫看雪。沸沸扬扬的雪降落在九年前南夏深宫,也飘落在今日昆仑。
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希倚在他肩头睡着了。
她染了魔气,一天中有半个时辰清醒,余下辰光都在自我休眠。
夏蕤不声不响地,抬手将她往自家肩头带了带。
世人都传说她的美。独有夏蕤知晓,她最吸引人的不是美貌。这世间美貌的女子何其多?天人、阿修罗女、罗刹女、夜叉女、甚至于魔女都以美貌著称。
希最特别的,是独属于她的光芒。
静默时,皑皑山中雪。
拔出素女剑,她便是霞光万丈的幼神。
夏蕤于灯烛下回想起那年于昆仑山中两人的一言一语,嘴角不自觉勾起笑。手中握着白凤族的山势舆图,卷轴半摊,他目光落在舆图,忍不住又想起希。——如果希也在这里,她会笑着在地图上划出一道道印记,告诉他下一步应该如何部署,怎样能够死伤最少却又获得最优战果,甚至于出战前要挑选什么样的将领,让他们带上什么样的武器。
她总是有操不完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