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情景算是在聂涟意料之中,老师的神态与此前几次见面时无甚不同,他本也没想过这一次能问出些什么,只是轻轻牵起嘴角,发出轻笑:“老师不记得了也实属正常,礼部是在您来了此地后才找出了伍蠡的原卷,只不过学生不甘心,还想当面再问一问老师罢了。”
“只是学生还有一个问题想让老师解惑,”他继续道,眸子里温情褪去,又露出了孟栾往日所熟悉的深沉,“您既知其性喜张扬,为人浮华,为何还要在会试前如此敏感的时间点在自己府邸见他呢?”
“伍蠡事后将此事到处宣扬,闹得京中过半的举子皆得知了此事,这会对您、对此次会试造成何种影响,您想必应当比我们清楚。”他微微摇头,眉宇微凝,“学生实在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有何十万火急之事,能让您顾不得避嫌,也要这个关头见他?”
“以致最后惹得风言风语,被众举子联合质疑下狱,落得如今此等局面?”
说到最后,聂涟到底抑制不住自己的声音,语调高扬,一番问话说是请教,吐露之时掷地有声,咄咄逼人,说是质问也不为过。
孟栾想到了范大人此前在朝中的种种作为,直言耿介,严以律己,被元帝赏识提拔,辅佐顺帝登基,肃清朝政,开官制改革,在王朝更替中率众臣联合淳亲王稳住了大燕朝堂,一桩桩一件件,回眼望去,皆是风霜摧折、重臣风骨,独步三朝仍屹立潮头,人虽尚未乞归,却已隐隐成为士林魁首。
朝中官员有多少对其心怀敬仰并时常暗中以之为标榜的,估计根本数不清,莫说如孟栾此类年轻的官员,恐怕就连聂涟这种浸淫官场多年的老狐狸,恐怕也是如此。
人行于世,为政为官,需要信仰,也需要榜样。
这也导致此次范大人下狱后对朝野士林造成了巨大的冲击,惊骇震诧者有之、质疑朝廷判罚者有之、灰心迷茫者有之,而更多的,是对为官为政产生怀疑的大多数。
就连最为清正、最富盛名的范大人也传出来此等丑闻,那天底下还有完全干净的人了么?
到底何为真?何为假?为官者到底可不可信?以后若再出现一些声名远扬者,还能不能信?
再往深一些说,这些宣扬性理名教之执牛耳者尚能如此心口不一违背本心,那这些所谓的“规矩”与风尚,是否还有遵守的必要?
过往由范大人所一手主持的官制改革究竟对朝政是否有利?是否还有官员从中牟利?到底还应不应该继续坚持改革下去?
一石激起千层浪,不外如是。
不管此前众人是否考虑到了这些,以如今的情况看,朝廷、皇帝、乃至其施政政策引发民间质疑,已是必不可免。
这段时日,会试案子在京中闹得满城风云,沉寂了一段时间的通祥楼再次聚满人,以一众举子为首的,在楼里对此次案件进行一番高谈阔论,围观百姓们将通祥楼从里到外围了个水泄不通,不论真假如何,争相便将自己的见闻口耳相传往外递出去,没过多久传遍了整个都城。
这些传闻里,孰真孰假,有多少道听途说添油加醋的,已无人关心。除了举子担心影响自己以后科举功名而有所收敛,寻常百姓,已将其当作茶余饭后的猎奇谈资,抢着发表自己的独到见解。
更有甚者,已被有心人引导,开始质疑范程弘在任上利用职务之便徇私枉法,为己谋利,毕竟凡事都是有一就有二,他如今既能捅出这么大个篓子来,可以想见此前应当也是做了不少阴私事的,不然转变太大,步子迈大了扯着蛋了不是?
此类声音一出,便立时有人站出来反驳,范大人好歹经历三朝,民间积累了一大批追随者,他们始终不愿意相信传闻,还在殷切等待着朝廷查案平反,听到如此言论自然不平,两股声音不由分说的争执起来,这几日京城各处街巷里随处可见争论声,间或夹杂着打斗声,京兆尹府人手不济,苦不堪言,最后还是上报给明帝后由淳亲王出面派人镇压,气焰才熄了下去。
这或许便是幕后策划之人想要看到的结果。
朝廷失去威望难以服众,民间不服管束疑窦丛生。
而一切的导火索,皆是会试前范大人接见了伍蠡,此后不论其泄露的试题是否当真为范大人所给予,他与此案都已逃不开干系。
从前孟栾闲暇时也曾浅读过前人所写的兵书,其中计策多如缤纷之乱花,诸如“调虎离山”、“声东击西”者,也有“隔山打牛”、“以退为进”者,今日方知,除此之外,还有连环计者,以最为显眼廉价之诱饵,勾引猎人上钩,借此废掉其最为昂贵的工具。
伍蠡便是这样的诱饵。从进京起便肆意妄为,凡事高调铺张,拿着自己卷子四处张扬,成为人尽皆知的草包,可就是这样的草包,最后竟能登上二甲,何愁不能引起公愤?
可设计之人尤嫌一个活靶子不够,让其再拉上一群人,将影响进一步扩大,弄得人尽皆知,造成如今的局面。
其背后的关窍,连孟栾一个初入官场才几载的御史都能想到,范大人历经三朝,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又怎么会看不明白?便是初时不曾看穿,下狱后独处的这些时日,想必也应当明白了。
这便是聂涟想要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