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询问让试图污染我的电脑人出现了短暂的卡顿。
他沉默了一瞬,问:“社会学?”
我:“是的。社会学。”只有社会学的街头调查才显得“正常”又“合理”。
“采访?”
“是的。采访。”只有把人类放在聚光灯下的询问才能礼貌又恰当的冒犯隐私,而对方却会碍于情面而不得不回答。
“采访……我?”
“是的。你。”只有具体到对象目标才能让对方觉得自己倍感重视。
被重视,被看见,被高高捧起。
然后凝视者才能得到想要的。
我才能得到我想要的。
电脑人果然很受用,他腮帮子似的屏幕抖了抖,似乎经过了短暂而艰难的抉择,一秒后,他面色和缓了一点:“好吧,你想问什么?”
“方便透露您的职业和正在撰写的文字吗?”我张口就来,“我们就针对这个图书馆做一个长期来访者从事的行业调查。”
他给我让出位置——这是一个很怪异的场景。
电脑人的脑袋已经被屏幕吞噬,所以他的桌面上除了擂得高高的书本空无一物。他坐下来时还能假装他正在屏幕前码字,但一旦起身,就能看到他面对的东西空空如也。
他让出位置,邀请我坐在他的身边。
椅子有股奇异的吸引力,好像坐下来就成功了一大半。
——哪怕坐下来后我不用开口问询任何东西,这份调查报告就能自动写出来。
坐下,坐下,坐下。
我让阿花坐下了。
阿花一脸茫然地被我按在座位上,刚沾上板凳,就像瞌睡沾到了枕头,打了个哈欠。
——果然,不同的人坐在板凳上会根据性格呈现不同的状态。
电脑人痴迷写出东西,所以他不停地坐在电脑面前。
但阿花不一样。
阿花出了名的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在他的字典里就没有目标这个词,所以他坐下时就自动启动了休息程序。
“有点礼貌。”我把阿花拍醒,让他保持清醒。
是因为死掉了吗?
不需要睡觉吗?
我完全感觉不到困意。
我叫醒阿花,对上电脑人:“不好意思,我的同事就是这种性格,采访可以开始了吗?”
电脑人第二次污染不到我,他更加不满。
他紧紧盯着我的脸,似乎想把我瞪出一个窟窿,但始终对上的只有我的微笑。
作为丧尸王手底下经历过无数风雨的普通小兵,深谙职场生存之道。
微笑。
微笑。
杀人时也要保持微笑。
毕竟咧开嘴也更方便咬人。
电脑人只能推了推眼镜:“我也是社会学的,目前就职于CTBZ大学,最近准备申请CTBZ的终身教职。这是我用来准备的论文。”
“可以看看吗?”
电脑人警惕看着我,护住身后的电脑:“不可以。”
不可以,因为他坐了一整天,电脑上空空如也。
不可以,因为他想要得到终身脚趾,所以不可以暴露自己什么都没写出来的事实。
短短两句对话,阿花又打了个哈欠。
“我趴会儿……”
说着,他就像无数个在图书馆自习的人说“我要趴会儿”那样,整个人摊在桌面上。
阿花的这个举动让电脑人躁动了起来,他像是成功把阿花“同化”成一个图书馆的雕塑,自习室的精灵一样,无数电脑屏冲我发出邀请:“请坐。”
请坐。
请坐。
一阵不可抵挡的抓立从椅子上散发出来,电脑人把我们团团围住,挤成一堵密不透风的墙,高大而扭曲。回过神来,我脚底的地面凹成一块盆地,屏幕与屏幕连在一起,像学校彻夜亮着的机房。
请坐,请坐,坐下去你就成为机房的一部分。
坐下去你就会开始写你永远完不成的任务。
难怪一开始他就让我们“坐下”。
这是服从他指令的第一步。
这是被规则同化的第一步。
每个污染的场景都有同化的逻辑规则。
想要破局就得在遵守规矩保持清醒的同时,又不遵守规则,找到之所以形成的破局点。
在电脑高墙中,我微笑着把阿花的脖子拧断。
咔——
扬声器发出“请请请请,坐坐坐——”的卡顿。
无数电脑同时死机,重启。
阿花一个机灵从椅子上蹦起来,脑袋自动复原:“我擦好疼!你干嘛!”
我:“你是来采访的还是来睡觉的?”
遵循规则,扮演一个选定的场景角色。
我对电脑人说:“您误会了,他不是来记录的,他是摄影师。”
“摄、摄摄影师?”
“来替您拍摄宣传封面的,看到您之后,我们想做一期终身教职候选人的专题报道,因为您的形象气质好,所以我们想让您登上封面,还请您保持写论文的姿势,我们摄影师好预备构图取景。”
这样就能把电脑人钉在座位上不要乱动。
也因为要取景,所以他的“分身”为了营造自习室的环境,也不会随意下位。
“封面?我吗?”当事电脑人脸上居然闪过一丝“喜悦”的表情。
其他电脑人心不甘情不愿地坐了回去。
“当然,请您做好,我的同事需要取景。这会花点时间。”
我偷偷跟阿花说:“我们应该需要找到他为什么不能离开座位,想要写论文评教授的理由,只有从源头找到他被封锁的逻辑,才能找到离开的方法。”
阿花:“呃……需要我做什么吗?我头还是昏昏沉沉的,总想坐下来睡觉。”
“不能睡,你睡了就被走不出去了。”我说,“你现在随便比划一下双手,装模作样取景框的样子,好好扮演摄影师,如果感到困,就自己拧一下脖子。”
阿花:?
“那你呢?”
“我去看看他的书。”
电脑人旁边摆着他用来写论文书,有的已经用完,正放在还书的小拖车里。
——既然论文没有内容,那就从他阅读的书籍下手。
阿花:“那你快点。”
我起身走到书架去寻找编码。
电脑人本想站起,阿花却拦住他:“请保持姿势,要不然拍出来不好看。”
电脑人阴郁着坐回去。
比起有人翻动“不要”的书,他更在乎自己登上宣传封面。
它看过的书夹着书签。
打开一看,里面露出一张奖状。
奖状?
我拿开一看,发现是小学时常发的那种三好学生的奖状。
有谁会拿奖状当书签?
我摇摇头,准备把奖状收起来,打开下一本,里面又夹着一张三好学生。
2962年-2963学年度。
2963年-2964学年度。
2964年-2965学年度。
每一个学期他都获得奖状无数,从学习标兵到三好学生到优秀毕业生……每一张奖状代表着他通向成功的台阶和道路。
奖状在3000年戛然而止。
等等——
“阿花,你还记得客人刚进店时,客人的时间线上论文截止日期是什么时候吗?”
当时客人脸上就是文档,但在右下角应该有时间标识。
阿花摔过太多杯子,和老板为赔偿金吵了无数次价,他已经练就了对数字过目不忘的本领。
阿花秒回:“3008年4月12日。”
八年。
电脑客人已经八年没有得到过荣誉奖状了。
我把头抬向成排的书架上。
——在没有得到荣誉奖状的这八年,电脑人不会没有申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