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晦靠在墙边,烛光忽明忽暗,他的脸沉浸多半在阴影部,另半张脸在光下,更似谪仙降世,他唇角微微敛下,正用手帕擦拭剑身,不做言谈,恍如他和裴锦云此行,裴锦云是他上司,而他只需要在旁边听着便可。
关御史长长呼出气,他闭上眼,心里始终狠不下心。
过了许久,牢房俱寂,关御史终于睁起眼,直勾勾地盯着裴锦云;“老夫跟随先帝六十载,上逆天听,下恤疾苦,先帝驾崩那夜单独宣昭老夫,对老夫言:卿在,国之江山便在,他若故去,只求老夫初心一往,为大陆江山多争取时间,他信皇室人才辈出,定会有平乱安国之君。那夜,先帝赐老夫一块免死金牌,又言:卿有此,莫惧强寇。”
先帝老早料到裴氏会有今日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的景况,娶裴氏女,也就是当今太后为国母,是为拉拢裴氏之心,又纳沈群辅之女为妃,盛宠沈氏女,让二者在后宫争斗。
后宫前朝为一体,姑母在后宫败一次,那先帝就能有原由责令裴氏,从而打压,直至扶起可与裴氏抗衡的势力,后,沈群辅得倚重,升为首辅,真正在朝堂占有一半话语权,这种情形就看谁先诞下皇子,谁就能母凭子贵,但朝中已有两方势力抗衡,先帝不会允许哪家独大,于是后宫争斗愈发险恶。
这么多年,姑母只诞下一位公主,那位沈妃素来身子强健,却在刚和姑母分别后,踩滑摔到池子里,仅半柱香被宫人捞起,但捞起来的沈妃已咽了气,肚子里还有未出生的皇嗣。
宠妃突遭意外,年仅二十有三就离世,帝哀痛,下旨沈妃葬至皇陵,专为沈妃修了座空的陵墓,本来宠妃有孕,宫里就仔细着,首辅夫人也经常进宫陪着女儿,盼着这一胎是个皇子,这下,念想都成了影。
沈首辅与裴氏之间更势同水火。
先帝真是下了好大的一盘棋,只是可惜文宣帝操之过急,辜负了先帝之情,
裴锦云一下下的敲在木桌上,她道:“为此端王满府性命也是老早就想好了的吗,您为堂堂二品左都御史,都察院之首,百姓和官员都敬重于您,就连您的一双儿女也有大好前途,待孙儿长成,他便可不与百万士子争夺仅有的科举名额,您一声令下,您的孙儿即可进六部。”
“御史大人倒叫我好奇先帝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能让左都御史大人忠心至此。”裴锦云道。
关御史听她的话倒是笑了,他摇了摇头:“子孙有子孙福,老夫作为御史,本就督察天下不公事,若是连老夫都要为亲人开通便利,那老夫和那些以权谋私、鱼肉百姓之人有甚区别?又何来脸去督察天下。”
“先帝...”关御史眼里流露出怀念的目光:“先帝是个开明之君。”
这话听的裴锦云都不舍得动关御史,她嘴唇无声的动了两下,最终归于平澜,关御史是忠,但却愚忠,先帝是个开明之君,却要靠后宫女人来制衡前朝。
谢明晦听的差不多,他收起吊儿郎当事不关己的模样,往凳子上一坐,衣角飞起,可谓是利落潇洒。
“免死金牌可赦死罪,但御史大人只有一块金牌,大人可想好将这牌用于谁身上,母亲还是妻子,儿子还是女儿,又或是孙系。”
一口一个大人,想来这二人也是念他功誉,关御史看向身后的茅草席,裴锦云淡声提醒了一句:“身死之人走不出诏狱,御史大人还是安心从自己家人中选出一个,我和顺宁侯会如实上禀。”
关御史面对铁壁跪下,双手横合,右手大拇指放在左大拇指前,端端正正行了个文官礼,好似铁墙外就是先帝,掷地有声:“先帝赐牌予臣,”
关御史深吸气,声腔颤抖似在火海里翻滚,而他要跨越火海,走到彼岸,走过之路,双腿无不溃烂见白骨,他似下定决心,长泣了一声道:“臣未愧对陛下看重!陛下所托...臣做到了!臣下九泉,终于能面见陛下!”
他道完,辗转双腿面向裴锦云和谢明晦二人,头磕在地面,震声道:“老夫将此牌用于先帝血脉,求何时何地,裴氏都能饶恕先帝的最后一个血脉。”
君者恩露厚十载,臣子报恩以家命,至此麒麟台上无臣名,万古枯台再添新。
寒尸乱鸟琢,报君提携意。
裴锦云和谢明晦漫步街上,关御史的话震耳发馈,临走前,裴锦云道先帝还有余下血脉,端王之子,此子心智单纯,但并非不是个可塑之才。
关御史久久跪在那地,过了许久才放声大嚎。
裴锦云回头望了眼,左都御史的脸上泪水长坠,额间皮肉已渗血,嘴上却是笑着的。
街道上行人无几,早起任差的人在店里忙活。
“先去用膳吧。”谢明晦道。
二人随意走进一个店中,小二披了条白帕在肩上,拿来菜单,引她们入雅间。
“客官请看,本店早膳都是精品,我们这的厨师曾担任过宫里的御用厨师,保准两位客官满意!”
裴锦云点了几道小菜,问谢明晦:“你要吃什么。”
谢明晦道:“我都可。”
他又道:“来份黄独炖牛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