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药粉虽然有点疼,但效果却是极好,伤口的血很快便止住了,隐隐有愈合的痒意。
不语身量未长,未及盥洗架高,很费劲地踮着脚从架子上拿了一个铜洗,又打了一点水,将干净的手帕打湿,拧干递给她。
“擦一擦。”不语示意她。
阿欢这才想起自己现在是如何一副脏兮兮的模样,脸上难得有了羞赧,忙蹲下-身子,将脸和手都细细擦干净。
等铜洗里的水变成黑红相间,阿欢已然变了个模样。
肤光如雪,鹅蛋脸儿上两点小梨涡,一双狐狸眼生得极妙,眼梢生得微微上挑,不笑时眼波流转,笑时眼睛却会弯成两个小月牙儿,勾出右眼下一点泪痣,既天真又无辜。
即使她不主动说出自己的身世,其他人也一眼能看出她和门外的小胖墩不是亲兄妹,光是样貌,就不像是一家人。
“嗯,现下你可以回家了。”
不语认真端详了一会儿,得出了结论。
阿欢眨着眼睛,很怀疑地问;“真的吗?”
得到肯定答复后,她又跳下椅子,噔噔噔地满屋子乱转,终于找到一面镜子。
镜子里额头上的伤口竟然已经愈合了一部分,如果不是特别仔细地看,一般人很难发现。
她很自恋地站在镜子里欣赏了自己又变得漂漂亮亮干干净净的小脸好一会儿,才美滋滋地去外面找哥哥。
“哥,你不用挨打啦~”
正趴在桌子上梦着大鸡腿流口水的小胖墩被她这一声猛地吵醒,迷蒙间冷不丁看见自家妹妹,立时睡意尽消。
他也忍不住啧啧称奇,“真的欸,你把头发丝往下拨一拨,就完全看不出来了。”
“这都是因为不语……”直到这时,阿欢才想起被她忘记的最大功臣——不语小朋友了。
她回头,正见到跟出来的清清冷冷的小人儿。
对方明明比她小,却很小大人地叮嘱她。
“过三天再来上一次药,不然伤口会留疤的。”
听到前半句还有些不情不愿,但听到后半句阿欢小朋友却是狠狠地点头。
她朝对方甜甜一笑,“今天谢谢你了。”
不语很沉静道,“不必谢。”
阿欢扯着小胖墩很自来熟地介绍,“不语,这是我哥哥,他叫石小胖。”
小胖墩脸一下涨得通红,强调道:“阿欢,我已经上了学堂,我有大名了,大名叫石破天!”
阿欢不甘示弱地吐了吐舌头,“略略略~破石头~”
就在两人拌嘴之际,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这脚步声颇为古怪,一声重一声轻,由远及近。
最后,停在了门口。
院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不语却是表情微变,清冷眉眼难得的染上了喜色。
她小跑着跑向门口,打开门,喊了一声,“婆婆。”
门打开的瞬间,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婆婆出现在视野里。
瘦骨嶙峋,满脸皱纹,干巴如树皮,沟壑横生,右脚艰难地拖着左脚往前走,姿态古怪,难怪脚步声一轻一重。
看起来颇有几分像是夜里娘亲给她们讲的吃人的妖婆子的故事,石小胖吓得魂不附体,哆嗦着身体往阿欢身后躲。
“这是、这是妖婆子!”
阿欢却是难得地沉下脸,“哥,你上学堂先生没教你敬长吗?”
她往常对兄长总是笑盈盈或是撒娇模样,难得如此严厉。
听到这句话,不语似乎不经意地看了她一眼,眸光微动。
石小胖顿时委屈了,“可她明明就……”
阿欢打断他,“和婆婆道歉。”
不等小胖反驳,她又拿出杀手锏,狐狸眼微眯,“不然我就告诉爹你今天把我摔了,还受伤了……”
石小胖表情顿时惊恐起来,“别别别!我道歉还不行吗!”
他不情不愿地走上前去,抬头,却正对上一双浑浊却慈爱的眼睛,不知为何,心里那些抵触倏然消散。
但在他开口前,跛婆婆先开了口,声音沧桑却温和,“没事,婆婆不怪你。”
跛婆婆的视线又落到阿欢身上,摸了摸她的头,微微笑道:“真是个好孩子。”
粗糙的大手摩-挲着头皮,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跛婆婆又看向身侧乖巧站着的不语,问:“不语,这是你新交的好朋友吗?”
不语刚想否认,却不防撞进了一双波光盈盈的狐狸眼。
喉咙里卡着的不字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她低头,轻轻咬唇,没承认也没否认。
只是脚尖在地上画了几圈。
阿欢也注意到了她的举动,不知为什么,心底竟不受控制地生出一点愉悦。
她虽然年纪小,但早已凭借聪明的小脑袋和能抗揍的傻哥哥成为了城东这一片的孩子王,可以说,跟在她身后的小弟小妹都能连成十串糖葫芦。
她有很多朋友,可没有哪一次,像这一次让她从心里觉得愉悦。
也许这就是大人口中的“投缘”?
算了,大人的世界太复杂,她才不要去想。
……
跛婆婆又怎么会看不出两个小姑娘之间的微妙,笑着留她们,“难得来一次,不如留下来吃个饭再走?”
石小胖一听到吃就走不动路,他偷瞄了眼自家妹妹,却发现对方似乎在走神,他用手肘捅了捅阿欢。
“婆婆问你呢。”
阿欢慌张抬头,“嗯、当然。”
她没听到跛婆婆的话,下意识答应道。
石小胖心里欢呼,却又忍不住忧心忡忡,“阿欢,你说我们在外面吃了回去会不会被爹娘扒皮啊?”
“啊?吃饭?”阿欢这才意识到自己答应了什么,但木已成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不会……到时候有什么事我担着。”
见小狐狸吃瘪,不语冷淡眉眼里难得有了笑意。
跛婆婆在厨房准备饭菜,不语很懂事地跟进去帮忙。
石小胖仍然是在家那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少爷样,阿欢本来也和他一起坐着,但不知怎么,后面竟然跟进了厨房。
石小胖满脸写着问号,等跟进去以后,问号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感叹号。
他没看错吧?
他那个在家比他还受宠还娇气的妹妹竟然在帮忙,这不是天上下红雨啊。这简直是天上下刀子,直接把他劈成两半那种。
见他进来,阿欢也很不客气,语气轻快甜腻,听在石小胖耳中却像是妖魔在低语。
“哥~你真好~竟然也进来帮、忙、了、呀,就知道你最心疼我了。”
石小胖:“……”
还能不能好好做兄妹了?
他就是好奇,好奇而已!
但拜他这个“好妹妹”所赐,现下,厨房里几双眼睛都看着他,他不上……也得上。
一开始,石小胖想帮着择菜,结果才刚择完一颗,不语就神情严肃地让他放下,他这才发现,他择完的菜只剩下了一半,再看他妹,虽然之前也没进过厨房,但耐不住脑子聪明,看了几眼就能做得有模有样了。
最后,石小胖悲愤欲绝地找到了自己唯一能发光发热的活——洗菜。
石小少爷从出生以来没吃过这样的苦,大冬天在外面洗菜,冻得一双小胖手肿成了胡萝卜。
而反观万恶之源,他的好妹妹,在厨房和她刚交的朋友低声细语地聊天,不时狐狸眼弯弯,而在他妹身边那个冷冷淡淡的小女孩,居然也活泼了几分。
真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石小胖:我恨。
等到饭菜上桌时,天边飞霞半缕,收尽一天风和雪。
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夕阳余晖洒满小院。
原本破旧冰冷的院子突然有了生气,饭菜的香气勾动馋虫,石小胖盯着饭菜,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阿欢忍不住踢了一脚自家丢脸的哥哥。
这些饭菜算不上什么珍馐,很家常的菜,比起家里的饭菜,甚至算得上简陋,但不止是石小胖,阿欢自己也比平日多用了半碗饭。
桌上唯一的一碗鸡汤大部分进了石小胖的肚子里,出乎意料的是,看起来不争不抢的不语竟也夹了很多鸡肉。
但都到了跛婆婆的碗里。
跛婆婆想推拒,不语却认真地说,“我不爱吃肉,婆婆生着病,要多吃肉才能快点好,而且……”
后半句话她说得极轻,“婆婆是不语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跛婆婆筷子颤抖了几下,沉默良久。
再开口时,声音听起来有些哽咽,“好、好,婆婆听不语的,多吃肉,快快好起来……陪不语长大。”
阿欢这顿饭吃得很不是滋味。
她是不知愁的小姑娘,却于平常家宴中窥见了人世愁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