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头一起。
方默几乎没有犹豫,光着脚丫就轻盈地跳下床!浴巾随意地搭在椅背上,她抓过一件毛茸茸的宽大家居服外套,一边胡乱往身上套,一边像只嗅到指引灯方向的小兽,迫不及待又带着点忐忑地,“嗒嗒嗒”小跑着就奔向了客厅里那盏温暖明亮的落地灯方向—— 妈妈正捧着一本书安静坐在那儿,身影沉静而可靠。
她需要妈妈。
此刻,无比需要。
客厅落地灯暖黄的光晕下,方妈妈抬眼就瞧见女儿耷拉着脑袋鼓着脸。
她立刻放下手中的精装书,摘下金丝眼镜,声音放得又轻又柔:
“小默默?怎么了?”
目光温和地笼罩着方默:
“这嘴巴撅得…能挂油瓶了。”她轻轻拍了拍身边沙发:
“来…有什么小闷葫芦,和妈妈说说?”语气满是包容的暖意。
方默蜷缩在柔软的沙发里,双臂紧紧环住膝盖,仿佛要给自己一点支撑的力量。
她低着头,声音闷闷的,带着点难以启齿的纠结:
“妈妈……我最近……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她无意识地绞着家居服的毛绒袖口,语速很慢:“尤其是……和阿筝有关的时候……”
像是终于找到了倾诉的出口,方默断断续续、却带着压抑不住的委屈和焦灼,把今天教室里发生的一切,连同那些如同蝴蝶翅膀般在心头扑簌乱撞的烦恼,一股脑儿都倒了出来。
讲到那个捏着嗓子学女生叫“高筝同学”的自己,讲到那种看到别人靠近就涌上心口、又酸又涩的怒意,讲到高筝耐心讲题却对自己发脾气时那份说不清的憋闷……
最后,她的声音越发细弱,像蒙上一层湿漉漉的雾气:
“……还不只是生气……” 她把头埋得更低,几乎不敢看妈妈的眼睛,耳尖红得像要滴血,从齿缝里挤出近乎呢喃的自语:
“我总想挨着她……很近很近……”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鼓起了巨大的勇气:
“有时候……心里还会……冒出……想偷偷亲一下她脸蛋……这样的念头……”
终于把这最羞于启齿的部分说出来,方默像是瞬间脱力,肩膀塌了下去,声音带着不知所措的轻颤和巨大的羞愧:
“妈妈……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尾音被一股涌上来的涩意哽住,小小的身体甚至蜷缩着轻轻发抖。
方妈妈静静听着女儿磕磕绊绊的倾诉,目光温和而了然。
待方默话音落下,她才轻轻握住女儿微凉的手。
“宝贝,”声音低缓柔和,“你长大了啊。”
她直视方默困惑不安的眼睛,话语清晰而温暖:
“如果你会为一个人牵动喜乐烦忧,要么是喜欢,要么是厌恶。”
她稍顿,指尖安抚地轻轻摩挲方默的手背:
“妈妈不反对你喜欢谁。但是…” 语气认真而郑重:“不要为了‘恋爱’而靠近一个人。”
“得看清自己的心,别让它伤了人,知道吗?”
最后,她掌心紧了紧那只小手的温度,目光温和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力量:“现在,专注学业最重要。”
方默小心翼翼地抬起眼,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沙发柔软的布面褶皱,声音轻得如同羽毛落地:
“妈妈……” 她顿了顿,像是在聚集全身的勇气,才继续问:
“如果…我是说如果……” 耳尖迅速漫上一层绯红,“我和阿筝……真的谈恋爱了……”
她眼神带着怯生生的试探与期待,紧紧锁住妈妈温和的目光:
“你……会怪我吗?”
话音未落,她又像是怕自己后悔似的,飞快地、几乎是冲口而出地小声补充道,那声音里带着再也无法隐藏的、无比清晰的确认:
“因为……我好像……真的……是喜欢上她了。” 最后几个字,轻飘飘地消失在空气里,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方妈妈脸上漾开温柔的笑容,声音沉静和缓:
“傻孩子,妈妈刚才不是说了吗?” 她看着女儿的眼睛:“你喜欢谁,想和谁在一起,我都支持。”
她的神色认真了些:
“只是要记住——别委屈自己,也别委屈了别人。”
顿了顿,看着女儿亮起的眼神,语气带着温和的鼓励与清晰的界限:
“如果你认定这份心意属于高筝,那就去真诚地表达。妈妈支持你。”
随即,她目光柔和但更添分量:
“但要答应妈妈一点——”
她的声音放得更稳更沉:
“如果她接受,自然是好事。”
“如果不接受……” 她微微倾身,直视方默的双眼,话语像投入平静湖底的石头,带着明确的分量沉入心底:
“绝不能强求,绝不能做任何会伤害你们之间情谊的事。”
最后那句询问轻而笃定:
“能做到吗?”
方默眼中骤然亮起光彩!
她用力点头,声音清脆响亮,带着拨云见日的轻松和笃定:
“知道啦!妈妈!我能做到!”
随即,她像只快乐的小鸟,踮起脚尖就飞快地凑近,“吧唧”一声响亮地在妈妈脸颊上印下一个大大的亲亲:
“谢谢妈妈最好啦!”
方默笑着摆摆手,脚步轻快地往卧室方向走:“知道啦!妈妈晚安!”
刚走出两步,又从走廊半明半暗的光影里探回小脑袋,声音清清脆脆地提醒:
“你也早点睡哦!不许熬夜!”
妈妈含笑看着女儿的背影,轻轻拍了拍身边的沙发扶手:“嗯,晚安宝贝。妈看完这章就睡。快去!”
自从上次“吃醋”风波后,高筝确实学会了婉拒同学的频繁请教。方默身边的清净多了起来,只剩下零星一两个同学还会偶尔来问问题。这仿佛给方默注入了一丝勇气,她暗下决心,要付诸行动。
课间,方默独自走进安静的女厕隔间。刚整理好准备推门——
一阵清晰的谈话声伴随着哗啦啦的水流声,从洗手台方向传了进来。
“……我跟高筝,”一个极其熟悉、此刻却带着方默从未听过的某种冷淡傲然的语调的声音,清晰传来——“……在一块儿了。”
“啊?!真的假的?!”另一个女生惊讶的低呼响起,“不会吧!她…她不是跟方默……”
方默全身瞬间僵硬!搭在门锁上的指尖冰凉。
门外那熟悉的声音不屑地嗤笑一声:
“方默?那个娇滴滴只会围着她转的小公主?” 话语刻薄又冰冷,像淬了冰的针,“高筝能看上她?”
紧接着,那声音带着一种恶劣的炫耀感:
“是她自己非要追着我不放的。”
脚步声伴随着水声的停止,两人似乎离去。
门内死寂。
然后——
“咔哒…” 隔间门把手被一只颤抖的手无意识地拧动着。
方默背靠着冰冷的隔间门板,一点点滑坐下去,身体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她死死咬住了下唇内侧的软肉,铁锈般的血腥味在口腔里迅速弥漫开来!
可那巨大的震惊、困惑和撕裂般的痛苦,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克制!
温热的泪水无声地疯狂涌出,滚落脸颊,砸在光洁的瓷砖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她把头深深埋进膝盖里,身体无法控制地发出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
外面洗手台残留的水滴还在“滴答…滴答…”地坠落着,如同敲击在她此刻碎裂的心脏上。
回到教室,高筝一眼看见她红肿的眼睛。
“谁欺负你了?告诉我。” 高筝立刻皱眉问道。
方默扭过脸不理她,把椅子往旁边猛地一拽!
两人原本挨着的座位,中间生生拉开半张桌椅的空隙!
一整天,方默没看高筝一眼,也没应过一句话。
放学铃一响,她抓起书包,径直走出教室,混入放学的人群里。
早上,方默盯着桌上的两份早餐,心头那股闷气又涌上来。
她一把抓起自己的餐盒,把高筝那份重重推回桌子中央:
“饿着吧你!” 声音硬邦邦的:
“妈妈辛苦做的——” 她瞥了眼那份餐食,带着刺:“才不给‘负心汉’吃!”
走进教室,看到高筝安静地坐在那里低头看书,手边的桌角空荡荡的,方默心头那点硬邦邦的怒气,像被针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下去大半。
【真让她饿一上午?】
这个念头一起,刚才那股自以为是的解气劲就变得又酸又涩。
【算了……反正不能真饿着她……】
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方默绷着脸走到自己座位,把那个保温效果依旧不错的餐盒,往高筝桌面“哐”地一放!动作带着点负气的力道,却掩盖不了里面的心意。
高筝似乎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了一下,抬起头时眼底还带着一丝惯常的沉静,却在对上方默刻意避开的目光和那个餐盒时,倏然亮起清晰的笑意!
“谢谢默默!” 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惊喜,唇角弯起的弧度柔软而真诚,顺手就打开了盖子,里面妈妈做的糖心荷包蛋和温软米粥的香气瞬间飘了出来。
她还以为今天真要被默默“制裁”到底了呢。
然而方默却像没听见一样,身体僵硬地扭向另一边,故意哗啦啦地翻着书包,只丢给高筝一个气鼓鼓的后脑勺和写满“别跟我说话”的冷漠背脊。
高筝脸上那点刚刚漾开的笑意微微一凝。
她看着面前还冒着热气的早餐,又瞥了眼方默紧绷着的、如同小小防御堡垒的背影,一个再明显不过的矛盾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明明还在生气不想理我……为什么又给我早餐?】
更让她想不明白的是……
她极其自然地放下了正准备拿起的勺子,目光带着真切的困惑,落在方默用力翻弄书包的胳膊和那个……被故意用力推到远离两人之间位置的、孤零零的、属于方默自己的空荡荡背包上。
【而且……】
高筝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温热的餐盒边缘轻点了一下,声音不大,却带着清晰无比的疑问,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默默……”
高筝的问话像根针,扎在方默紧绷的神经上。那句悬着的疑问虽无声落下,但沉甸甸的分量却压在空气里。
看着递到眼前的、还冒着缕缕热气的餐盒,方默的指尖在书包带子上无意识地蜷紧。她梗着脖子,极力维持着那层“我没事”的坚硬外壳,声音刻意拔高了些,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我在家吃过了!” 语调短促而生硬,像是在斩断什么牵连。
为了加强这份“笃定”,她还故作轻松地拍了拍那个空瘪的书包:
“你看!餐盒都没带出来!饱着呢!”
然而胃袋深处传来的,分明是一阵清晰的、带着点抽痛的空鸣。
那点因为整晚煎熬和一早置气而故意忽略的饥饿感,此刻在食物香气的挑衅下,猛然觉醒!
喉咙里几乎要溢出的口水,和被强压下去的、极其轻微的吞咽声,只有她自己听得真切。
心里那只叫嚣着需要食物的小兽,正狠狠地用爪子抓挠着她的肠壁—— 抗议着这份倔强的谎言和即将来临的漫漫长饥饿。
高筝看着方默刻意避开的视线,看着她微微绷紧的下颌线,以及那个空瘪的书包被拍出的无力声响。
她的目光在方默那明显强撑出轻松、却反而显得僵硬的小脸上盘旋片刻。
最终,她什么也没再追问。
只是无声地将那餐盒轻轻又推回到自己面前。
指尖安静地打开了盖子,拿起勺子,舀起一小勺晶莹软糯的白粥。
然而,那勺粥却久久没有送入口中,只是悬停在她唇边咫尺之处,氤氲着一点微薄的热气。
空气里,只剩下食物温软的香气,和两人之间因未尽的对话与无言的拆穿而更加凝滞沉重的静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