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温柔,城中一盏私厨小院的竹帘内,灯火氤氲着食物的香气,却难掩一丝即将离别带来的、无声流淌的寂静。这顿饭选得安静私密,刻意避开了喧嚣之处,只为留出一方让道别能缓慢流淌的空间。
余清歌没像往常那样插科打诨,反倒是格外认真地转动着桌上那盘温言最爱的清蒸鱼,将最嫩滑不带刺的鱼腩肉,轻轻夹进了温言碗里。她的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在做一件每天重复千百次的事,却在这一餐里被赋予了更多的专注。偶尔抬眼看向对面正低头小口吃着菜的方默和安静的高筝,那眼神里沉淀着不易察觉的眷恋。
温言也少了平日的温言细语,只时不时拿起公筷,无声地将远处那盘方默多夹了几次的糖醋小排,一整盘直接换到了她和方默中间。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挪动一碰即碎的薄胎瓷。当又一筷晶莹剔透的虾仁正准备落入方默碗中时,目光瞥见那孩子碗里已经悄然堆起了一个小尖,这才微微怔住,随即几不可察地牵了下唇角,转而自然地把那筷虾仁放进了自己碗里。
方默敏锐地捕捉到了这顿饭气氛里细微的不同。她抬起脸,嘴里还含着一口软糯香甜的糕点,声音有点含糊却努力想说得轻松:
“温姐姐,余姐姐!”她晃了晃小拳头,“等你们忙完了,一定!要到S市找我和高筝玩!我们带你们去吃超正宗的蟹粉小笼!”
笑容刻意明媚灿烂,像努力划破宁静夜空的小烟花。
“放心!”余清歌立刻接口,声音拔高了一度,似乎想用惯有的爽朗盖住那一丝浮动的情绪:
“少不了去祸害你们!” 她故意夸张地撸起不存在的袖子,“小默默你可得提前把养荷包的钱准备好!我和你温姐姐可是大胃王套餐!”
温言看着她家戏精努力活跃气氛的样子,垂眸轻轻笑了一下,那笑意温柔似窗外的月色。再抬眼时,目光在方默和高筝年轻而略带离愁的脸上静静停留,声音清雅而郑重:
“嗯。一定去。”
简单的三个字,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笃定地沉入承诺的河床。这是承诺,也是某种不容置疑的心意传递。高筝一直安静搁在膝上的指尖,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方默则用力点了点头,嘴边那点蛋糕渣都忘了擦。
这一顿似乎比往常任何一顿饭都吃得更久。每一口都像在默默咀嚼时光的倒计时。
待到终须离席,夜风已带凉意。四人站起,彼此竟一时都默契地顿了顿脚步。
谁也没有说“一路顺风”,也没提“舍不得”。
但那些没说出口的珍重与再见的约定,早已密密实实地裹进了这顿刻意放慢的晚餐、余清歌努力提起的调子、温言沉静的承诺、以及所有无声交换的眼神里。
月光静静爬过雕花窗棂,将她们并行的身影温柔拉长又缓缓分离。
清晨的机场,阳光带着凉意。
玻璃门开合吞吐着忙碌的人群,行李箱的滑轮声滚动着告别的序曲。
余清歌一把拉过方默,用力勒进怀里:
“默默,常联系!别落地就忘了姐姐!” 声音努力维持爽朗,尾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她随即转向高筝,重重拍了拍她的肩膀:
“小冰块儿,看好她!下次见!”
方默鼻子一酸,猛地反手死死抱住余清歌:
“才不会忘呢!余姐姐温姐姐也要好好的!一定来找我们!”
温言始终安静立在余清歌身侧半步。此刻,她才伸出手臂,轻轻揽过高筝单薄的肩膀,指尖在她背上安抚性地轻轻拍了拍:
“照顾好自己,嗯?” 声音轻软如拂晓的风。
目光转向方默湿漉漉的眼睛,温暖沉静:
“落地发消息。”
高筝极轻地“嗯”了一声,头在温言的颈窝处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像一片雪花短暂停留。
时间在广播声中变得稀薄。
入口处,余清歌和温言并肩站着,两道身影被阳光投在光洁的地板上,拉得纤长。
方默一步三回头,手高高扬起:
“姐姐再见——!!!”
声音破碎在巨大的空间里。
高筝走在她身侧,只在最后转身进入安检甬道时,平静而短暂地,朝着那两个驻足凝望的身影点了下头。
温言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两个逐渐缩小、汇入人群的背影,直到再也无法分辨。
她才缓缓抬起手,不是挥舞告别,而是极轻、极轻地拂过眼角。
随即握住了身旁余清歌早已伸过来的、攥紧她的、带着汗意的手。
指尖收得很紧,仿佛握住唯一的锚。
谁也没再说话。
入口的玻璃门映着外面澄澈的天光,映着她们靠在一起的身影。
阳光很暖,风有些凉。
飞机穿透厚重的云层,平稳地翱翔在无垠的蔚蓝之中。机窗外阳光灼目,舷窗边的小桌板上映着方默低垂的脸颊。
一滴、两滴…… 温热的泪珠毫无预兆地滚落,砸在她搁在腿面的手背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痕。她赶紧低下头,用力吸了吸鼻子,可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微微耸动起来。
那些在Z市朝夕相处的欢笑、暖意与细微的关心,连同机场入口处那两道被阳光拉长、越来越模糊却深深凝望的身影…… 瞬间像汹涌的潮汐冲破堤坝,将心头填满了酸涩的胀痛。
高筝原本安静地看着舷窗外流动的云海,察觉身边细微的抽泣,她无声地转回目光。那总是沉静的眸子里,清晰地映照出方默此刻肩膀微颤、强忍哽咽的模样。
她没有递纸巾,也没有问为什么。
只是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指腹极其轻柔地揩过方默颊边滑落的那道微凉的湿痕。
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无需言语也能传递安稳的力量。
随后,高筝稍稍倾身靠近了些,一缕微凉的发丝拂过方默的耳廓。声音放得很低很低,像温玉沉进了澄澈的泉水:
“难过什么?” 语气不是疑问,更像是轻轻的叩问与安抚的开端。
她顿了顿,目光平静而温和地锁住方默蒙着水雾的眼睛:
“寒假……或者暑假……我们再飞来。” 这个承诺清晰又自然,仿佛早已是板上钉钉的计划。
她的指尖再次轻轻拂过方默微凉的手背,话语带着穿透纷乱情绪的清透:
“手机总在你手里……想她们,就发个太阳升起的照片,或者……” 她嘴角牵起一个极淡极淡的弧度:
“就发个定位——Z市机场见。”
方默感受着颊边那微凉指尖残留的温柔触感,听着高筝平静却笃定的安排,那心尖翻涌的酸涩,竟真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拂开,露出底下柔软的光亮。
她终于抬起头,虽然眼角还泛着红,嘴角却努力往上弯了弯。她反手,带着点小小的依赖,轻轻攥住了高筝刚才替她擦泪的那只手。
“嗯!”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闷闷地应了一声,却也带上了些微光亮:
“那说好了…… 下次放假……还来!”
高筝没再说话。
只是任由自己的手被那带着热度和依赖的力道轻轻握着。
窗外,云层舒展如同无边的棉絮,飞机正平稳地驶向新的目的地,也驶向下一个必将重逢的约定。
家门“咔哒”一声轻响,阳光裹着熟悉的气息涌进玄关。
“爸爸——妈妈——我回来啦!” 方默清脆的声音像串小铃铛,瞬间撞开了客厅的安静。
沙发上,夕阳余晖染暖了大半块地毯。
方妈妈膝上摊着一本厚厚的专业文献,眼镜架在鼻尖上,正凝神细读;一旁的方爸爸蹙着眉,指尖无意识地点着平板上的复杂公式图,草稿纸在膝头堆了一小摞。
女儿的声音像投入水面的石子!
方妈妈闻声立刻抬起头,文献“啪嗒”一声被利落合上!眼镜随手推回发顶,眼里瞬间亮起喜悦的光:“默默!”
方爸爸的反应更剧烈!指尖猛地一僵,平板差点从膝头滑落!他几乎像弹簧一样“噌”地从沙发上弹起来,连带着撞到了茶几边沿都浑然不觉,脸上紧皱的“公式难题纹路”瞬间被巨大的笑纹取代,声音洪亮:
“哟!我们家小太阳终于照耀家门啦!” 他几步就迎到门厅,大手习惯性地揉乱方默柔软的额发:“外面好玩儿吗?累不累?饿不饿?”
“吃的?哦——不对!” 方妈妈配合地猜着,眼底盛满期待的笑意。
“到底是什么宝贝呀?快拿出来妈妈看看!”
看着爸妈亮晶晶的眼神,方默不再卖关子!
“当当当——!” 她手掌变戏法似的从后“变”出两方精致的小盒子!
她先打开左手边那个稍大的盒子,献宝一样高高举起——“爸!是你最近心心念念的——正宗老檀木手串!”
随即,又迅速打开右手边的长条丝绒盒——
“妈!和爸爸那串超配的——同根料的檀木镯子!”
最后,方默下巴骄傲地一扬,小脸上写满了得意和一丝丝调侃:
“人家老板都认证啦!这是——情——侣——款!专门‘盘’给你们两个的!”
方默像尾灵活的小鱼,一边放下背包,一边熟练地避开爸爸的“魔爪”蹿到客厅中央。
她脸上憋着神秘的笑,双手神气地往背后一藏!
“嘿嘿嘿——” 笑声带着点狡黠和按捺不住的得意,眼睛亮得像盛满了星子:
“爸!妈!” 她故意拖长调子,吊足胃口:“猜猜看——” 小脑袋骄傲地微微歪着,“我可
是给你们带了——一件特别!特别!有意思的礼物哦!”
看到礼物的那一刻——
方妈妈的眼睛瞬间亮得惊人!她接过丝绒盒子,指尖甚至有些微颤,指尖轻轻抚过油润温厚的木镯表面,声音带着满满的欢喜和难以置信:“天!这… 这木头的成色和润度真好! 默默太会挑了!” **随即伸手就要去拉方爸爸的胳膊,“快看你那串……”
话没说完!
方爸爸已经将檀木手串利落地套在了自己手腕上,还特地对着光线晃了晃!脸上的笑纹层层叠叠地堆了起来,笑声爽朗得像砸进客厅里的一串金珠子:
“好小子!真懂你爹!这料子正!好盘!” 他甚至得意地朝方妈妈伸了伸手腕:“瞧瞧!跟我媳妇儿的镯子,是不是天造地设的龙凤配?”
下一秒!方妈妈笑出声,放下手镯盒子,伸长双臂就揽住了方默的肩膀!
方爸爸也哈哈大笑着一把将妻子和女儿同时用力箍进自己宽厚的怀里!
瞬间!
方默就被挤在了满满当当、散发着无比熟悉和温暖气息的两份爱中间!
肩膀上是妈妈带着清雅香水味的柔软发丝,耳边是爸爸胸腔里传来的、闷闷的、快活的震动感,整个人像被裹进了一团巨大而安全的、名为“家”的暖云中。
那份被珍视、被宝贝的充实感和暖洋洋的温度,让她甚至忘了刚才想好的俏皮话,只是将脸深深埋进爸爸妈妈的怀抱里,无声地咧着嘴傻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