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已经顽强地穿透厚实的遮光窗帘缝隙,在地毯上投下一道固执的金线。
房间里空调吐着细微的白噪音,包裹着令人沉溺的慵懒暖意。
大床上,方默把自己裹得像只严严实实的蚕蛹,只露出发顶几缕凌乱翘起的呆毛。昨晚的疯玩加上那场惊心动魄、情绪透支的嚎啕大哭,让她全身骨头像被拆散了重组又丢进棉花堆里,眼皮上如同坠着千斤重的铅块,意识在浅眠的泥沼里沉沉浮浮,每一次浮起都被强烈的困倦重重拽下。
“方默。”
清冽的声音第三次穿透这片暖融混沌的空气,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清醒。
高筝早已洗漱完毕,换好了衣服,正站在床边。她看着那颗纹丝不动的“蚕蛹”和大半张埋没在鹅绒枕里、只隐约可见脸颊绯红的睡颜,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她伸出手,这一次指尖没再犹豫,轻轻捏了捏蚕蛹被子隆起的、应该是方默肩膀的位置,声音比前两次略微拔高了一度,清晰且带着点催促的意味:
“方默。八点十分了。”
顿了顿,她补充道,语气平淡却精准地放出提醒:
“余姐姐和温姐姐约了八点半在楼下大堂等我们吃早饭。”
那“八点半”三个字,如同精准敲击的闹铃指针,清晰地钉在了模糊的时间感上。
然而——
那颗“蚕蛹”只象征性地蠕动了一下!
方默甚至连眼皮都没努力抬一下,只是极其
艰难地从喉咙深处挤出一点模糊又粘稠、如
同梦呓的抗拒:
“……唔……嗯……” 声音里裹满了浓得化不开的睡意和挣扎无果的沮丧。
随即,如同彻底放弃抵抗般,她发出了一声拖长的、心满意足的叹息,脸颊在柔软的枕面上蹭了蹭,找到一个更舒服的凹陷,转瞬又将自己更深地埋进了那片拒绝清醒的温暖黑暗里。
仿佛那“八点半”和“楼下大堂”的召唤,全是发生在遥远异次元的虚幻噪音。
高筝:“……”
高筝的手指在柔软的羽绒被褶皱上方短暂地悬停了一下。看着那“蚕蛹”彻底拒绝沟通、
一心沉浸在酣眠里的决绝姿态,她极其轻微地叹了口气。
眼底那点惯有的清冷平静,第一次沾染上了一种叫做“面对无赖瞌睡虫”的无措空白。
沉默在阳光与暖气的对峙里流淌了漫长的三秒。
最终,高筝的目光扫过床头柜上的手机时间显示,指尖在那温暖的羽绒被角上短暂停留了两秒,仿佛在确认什么。
“只剩最后十五分钟。”
顿了顿,又精准无误地抛出一个足以立刻点燃焦灼感的信息点:
“温姐姐……最讨厌不守时的人。”
方默极不情愿地掀开沉重的眼皮,眼神像蒙了一层薄雾,带着浓郁的起床气,控诉般瞪着床边的高筝。
高筝抿了抿唇,看着方默这副“都是你错”的小模样,内心无声地叹了口气。
【还不是你自己非要约温姐姐……】
要是因为迟到耽误了行程,这小家伙回头失落起来,保准又得哼哼唧唧闹腾半天……
算了……
她无奈地退让了一步,声音放软了点,抛出安抚条件:
“明天…… 保证让你睡到自然醒,想赖多久赖多久,好不好?”
她看见方默眼睛亮了亮,正想顺势把自己塞回温暖的被窝,高筝立刻眼疾手快地“补刀”:
“但是今天可不行!” 语气带着点不容商议的小严肃,
“温姐姐和余姐姐都到了,这会儿已经在楼下等着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顺手拉开了厚重的遮光窗帘!大片明亮的天光瞬间涌入房间,刺痛了方默尚未完全醒来的眼睛。
“快!起来洗漱!” 高筝的声音干净利落,顺手把准备好的干净衣物精准地抛到了方默“蚕蛹”正上方:
“别让她俩等太久。”
方默这才哼哼唧唧地从床上蹭了起来,揉着惺忪的睡眼,动作慢吞吞的。可一想到今天有温姐姐陪着玩,小脸上立刻云开雾散,嘴角不自觉地弯了起来。
高筝利落地拿起手机,指尖在屏幕轻点,给余清歌和温言发了条消息:
“抱歉,两位姐姐久等。我们昨天玩太疯了,刚起,稍微收拾下就下来,麻烦再等几分钟。”
二十分钟后,方默和高筝总算收拾妥当走出酒店。
门一开——
瞬间被眼前的景象尬住了脚步!
只见余清歌像个软体动物似地挂在温言身上,脑袋腻歪地蹭着温言肩窝,手还不安分地捏着嗓子哼哼唧唧:
“老婆~饿扁了……”
那画面……
方默和高筝对视一眼,默契十足地脚下平移半步,齐刷刷别开了脸—— 简直没眼看!
余清歌一看她们出来,立刻站直,装模作样地板着脸抗议:
“嘿!我说小朋友,让大你们十岁的姐姐等这么久,合适吗?” (声音带着点夸张的不满)
方默嘴快直接回呛:
“我又没叫你来等!” 话一出口就后悔。
她瞬间变脸,原地表演了个表情管理大师的绝活儿!立刻小跑着凑到温言身边,仰起脸笑得格外甜:
“温姐姐~对不起啦!” 声音软糯得能滴出蜜糖,“都怪我贪睡起晚了,高筝等我耽搁了……害你久等,下次我早点起!”
余清歌转头就埋进温言颈窝,声音闷闷的,拖着委屈到变形的尾音:
“老婆~你看她嘛!就只晓得欺负我~~”
高筝站在一旁,目光扫过余清歌那夸张“哭诉”的姿势,再瞥一眼旁边被温言揉着头发、露出一脸“我很乖”表情的方默,唇线绷紧又松开,一丝极力压抑却依旧从眼底泄露出的极淡笑意悄然滑过,最后干脆别过脸去,装作整理背包带,肩头却几不可察地微微颤了一下。
温言失笑地摇头,指尖还在温柔地梳理着方默的发丝:
“好了好了。”她声音温软带笑,安抚着两边:
“没事的,”目光在方默乖巧讨好的小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纵容:
“我们当姐姐的,等会儿小朋友……本来就是应该的呀。”
方默却完全无视了身后那道控诉的目光,亲热地挽起温言的手:
“温姐姐,我们快去吃早饭吧~我都饿啦!”
“好!” 温言替她们拉开车门,下巴朝车里一扬,柔软的说道:
“姐姐带你们找好吃的去! 快上车!”
随后,四人循着导航来到一家口碑极佳、人气爆满的早餐店饱餐一顿。
填饱肚子后,余清歌稳稳掌舵开车,温言则在舒适的副驾驶座,对着窗外流动的城市风景,向两个好奇的小姑娘娓娓道来沿途的特色建筑和地标故事。
方默眼睛亮亮地,趴在窗边,时不时指着某处发问,高筝安静听着,目光却默默记下窗外掠过的风景。
一路的城市脉搏声、温言的讲解声、和方默不时冒出的欢快提问,轻松地交织在清晨的车厢里。
午后暖融的阳光滤过婆娑的树影,将城市的轮廓渲染得分外柔和。
余清歌握着方向盘,车头轻巧地一转,熟练地拐进一条两旁伫立着古老法桐的林荫道。
“带你们看点不一样的,” 她声音带着点小得意, “昨天那是经典游客路线,今天走点私藏款。”
她们穿梭在昨日未曾踏足的街巷角落。这里是尚未被喧嚣游客完全占领的旧城区,鹅卵石小径在脚下延伸,低矮的彩色骑楼墙上爬满了盛开的三角梅,斑驳的砖墙缝隙里藏着不知岁月的青苔。
温言自然地接过导览角色,她侧身靠在副驾驶座窗边,指尖点着窗外流动的风景,声音清润舒缓如同流淌的溪水,为方默和高筝细细讲解那些隐匿在繁华背后的故事:哪栋红砖小楼是民国时传奇银行家的私邸,哪条窄巷曾走出过一位载入地方志的女诗人,街角那株郁郁葱葱的老榕树,又是怎样见证了半座城的烟火与变迁。
余清歌则将车稳稳停在每个值得定格的路口或广场。
“咔嚓!咔嚓!” 清脆的快门声不断响起。
她不仅是忠实的记录者,捕捉着方默在花墙下雀跃的回眸、高筝在古老拱门前沉静阅读路牌的侧影;
更是毫不扭捏地参与到画面里来——时而拉着温言闯入方默自拍取景框做个调皮鬼脸,时而又把相机塞到高筝手里,然后自己飞快地挽住温言站到那面色彩浓烈的涂鸦墙前,对高筝喊:“小冰块,快!给我们也来一张甜蜜暴击!” 高筝被她喊得手指微微一僵,却也依言按下了快门,凝固下她们相视而笑的瞬间。
走走停停,光影偏斜。
车子最终驶向城郊半山,一座掩映在苍翠古木中的黄墙古寺静静伫立。
拾级而上,空气中渐渐弥漫开沉静悠远的香烛气息,梵钟悠长的余韵在山林间无声回荡。
“到了,”温言的声音也放轻了些,“据说这里的平安符和许愿签,最是灵验不过。”
话音刚落,方默的眼睛瞬间亮如点漆!
“终于!!”她几乎是压低声音欢呼出来!仿佛整个下午的游览都只是为了抵达此刻的终极目标!
从上路开始,她的“愿望清单”就在车厢里被反复念叨:
“高筝高筝,你说我要许几个愿?”
“温姐姐,愿望说出来会不会不灵啊?”
“啊!余姐姐开快点,等下抽签人太多了可怎么办!”
那份孩子气的热切和毫不掩饰的期待,像小小的鼓点一路敲打到了庄严的殿前。
方默站在氤氲缭绕的香火之中,闭目合掌,小脸在烛光映照下显得格外虔诚,嘴里无声地快速念诵着她那酝酿了一路的愿望清单。
阳光透过古老殿阁雕花的木窗棂,洒下点点晃动的光斑。
这一刻的沉静里,藏着少女心里最柔软的期望,也许风听见了,也许只有神佛知晓——
她默默希望,此刻和她并肩站在这里的人,也能拥有长久的、被祝福的平安与喜乐。
大殿门框上写着古龙寺,香火缭绕中,梵钟的余韵在空气里轻轻震颤。
高筝站在略微靠后的位置,目光平静地掠过那些低眉垂目、念念有词的虔诚信众。她一向不信这些虚无缥缈的神佛之力,认为命运沉浮,终究要靠自己一步一个脚印去踩实。
然而,此刻。
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身前方默那沐浴在烛光中、因为专注而分外柔和的侧脸上。
少女微蹙的眉尖,无声翕动的唇瓣,那份将全部希冀虔诚托付于一柱清香、几缕青烟的郑重与热切,在摇曳的光影里晕开一片温暖的弧光。
几乎在同一瞬间——
高筝感觉自己的袖口被轻轻拽了一下,随即掌心被塞入一枚小小的、带着温言体温的硬币。
温言并没有看她,只是嘴角含着一抹清浅的、仿佛洞悉一切的温软笑意,眼神依然温和地望着前方主殿金身的慈悲轮廓。
“试试?” 温言的声音很轻,如同风拂过檐角的铜铃,“心诚则灵。”
那一刻,某种从未有过的暖流,毫无预兆地冲破了高筝心底那层名为‘理性’的坚冰防线。
山风拂过廊下挂满的祈愿铜铃,发出细碎连绵的叮咚清响,如同无数颗愿望星辰被同时点亮后发出的低语。
高筝垂下眼睫,看着掌心那枚小小的、边缘因无数人摩挲而变得温润圆滑的硬币。
它躺在那里,像一颗意外坠入冰川的微缩太阳。
于是。
在这座香烟缭绕、钟罄低鸣的古老殿宇前,那个从不信宿命玄虚的高筝,指尖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犹疑,最终缓缓蜷起,握紧了那枚硬币。
她微微侧身,避开了最核心的人潮。
没有如其他人那般跪拜祷告,只是极轻、极轻地,将心中那份从未宣之于口的、沉重的、温柔的念想,无声地、郑重地掷向了面前的莲花善缘箱。
铜币落下,与无数前人的心愿相互叩击,发出一声**清脆又渺远的“叮——”。
在无人知晓的心底,那个掷出的愿望清晰无比:
【愿——】
她甚至不敢奢求“永远”。
只求——
【能年复一年,如同今日此刻……】
山风拂过她的眉梢,带着寺庙特有的、能洗净尘埃的清冽木叶之息。
她微微侧过脸,目光极其自然地、无声地掠过身侧那个正沉浸在虔诚祈祷中的身影。
答案如同浸透了月色的潮汐,无声却汹涌地将心底那片微凉的渴望彻底填满:
【——站在我能看见的、同等距离的晨光里。】
那一刻的许愿,无关神佛垂怜。
仅仅是一种对着浩瀚未知天地、稚嫩却又郑重其事的宣告——宣告一份想要牢牢握紧这份并肩同行的决心。
是她对着命运洪流,第一次无声举起的、想要挽留的脆弱而明亮的盾牌。
寺庙深处,香火愈发鼎盛。
随着人流逐渐汇入一座供奉着传闻中“送子灵验”菩萨的偏殿,周遭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无数虔诚的祈愿和拥挤的肉身加热、压缩。高大的鎏金菩萨像下,黑压压攒动着的人头,交织的方言、此起彼伏的祈祷呢喃、还有孩童不耐的啼哭,混浊成一片喧嚣的、令人窒息的热浪。
温言下意识地将方默往自己身边拢了拢,正要提醒高筝也靠紧些,前方人群突然爆出一阵小小的推搡骚动——大概是有人争抢上第一炷香!
一股汹涌的人流浪潮毫无预兆地从侧后方猛地涌来! 像是无形巨掌的粗暴推动!
“哎!” 温言只觉得握在手里的那只温暖的小手,被一股蛮横的力道狠狠一扯!指尖一空!
方默甚至来不及惊呼,瘦小的身影就像一片轻飘飘的羽毛,瞬间被裹挟进了那片翻滚涌动的、充满了汗水与香火味的灰色人潮之中,眨眼就消失不见!
“默默——!” 温言的呼喊声甚至刚出口就被淹没在了鼎沸的喧嚣里!
与此同时!
就在方默身影没入人潮的千分之一秒——
与方默仅隔一步之遥的高筝,心脏骤然被一只冰手狠狠攥紧!那点残留的、因为之前闹剧而松弛下来的暖意瞬间冻结成尖锐的冰棱!
她几乎没有任何思考的间隙——身体比意识更快地做出了反应!
那总是维持着从容疏离的防线瞬间崩塌!一个极其迅猛、带着不容置疑锐度的转身!高筝的目光如同锁定目标的鹰隼,瞬间穿透层层叠叠晃动的脑袋和肩膀间隙,疯狂地搜寻那个熟悉的、小小的身影!
然而——
目之所及,只有攒动的发顶、摇晃的衣衫、以及一张张陌生的、写满不同目的和情绪的面孔!方默那抹浅色的身影,如同被茫茫人海吞没的小舟,无迹可寻!
“方默——!” 高筝的声音第一次失了那份惯有的清冷平稳,尾音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撕裂般的急迫!她顾不得礼仪仪态,用尽力气拨开挡在身前的人群,朝着方默最后消失的方向死命挤去!
细密的汗水瞬间沁满了她的额角和后背!胸腔里那颗心擂鼓般疯狂地撞击着脆弱的骨骼,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恐慌加速的沉重钝痛!
混乱的脚步声、推搡的叫骂、刺鼻的汗味和浓烈的香火气息混合在一起,如同实质的枷锁,层层缠绕捆缚住她每一寸渴望前行的肢体! 每一次前进都像在粘稠的泥沼里挣扎!
那感觉……
如同溺水之人,眼睁睁看着唯一的浮木,正在离自己远去!
那份失而复得后的“可以并肩晨光”的珍贵念想,在这个瞬间被巨大的恐慌捏碎了外壳,露出内里血淋淋的、名叫“恐惧失去”的原初本能!
【她在哪?!千万……千万不能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