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开学的时候,立秋已经过去了好几天,宁希的空气中还滚着一层热气,像炎热夏季。
简陋的水泥房里,没有铺瓷砖的地面显得肮脏,掉落的碗在地上滚了一圈,里面装着的水全都洒到了地上,倒映着空中飘散的白烟。
池国林坐在沙发上,手指夹烟不断抽吸,“没钱。”
池雨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双手自然地放在两侧,无视了池国林刚才发火将碗掀到地上的动作,重复了一遍,“爸,老师说今天要交书费,540。”
池国林拿开放在嘴角的烟,弹了弹灰,“你假期不是去打工了吗?赚的钱呢?”
池雨垂了垂眼,“奶奶之前生病买药,全用了。”
“哦。”池国林在心里骂了句“老不死的”,“你不是还有个妈吗?来跟我要钱干什么?老子供你吃供你住,还要花钱让你买堆废纸回来?”
池雨沉默,黑珍珠般的瞳孔直直盯着池国林。
说来也怪,他的长相乖巧安静,一看就是班级里专心学习话少的那一类人。他戴着一副黑色的方框眼镜,笨重的刘海落在额上,姣好的面庞被封印住了般,此时看上去像个纯正的书呆子,放在人群里再普通不过。
但他一声不吭时,与其人畜无害的外表截然不同的是,那双眼睛投射出的视线像淬了毒般,被这道目光洗礼的人会觉得浑身发寒。
他一字一句道:“菜是奶奶摘的,饭是我做的,房子是爷爷死后过继给你的,就连你现在躺着的沙发都是我从垃圾堆里捡来亲自洗干净的。从我出生到现在,你敢说你花在我身上的钱超出了五位数了吗?”
气氛刷地凝住。
池雨没有感情地看着池国林,接着道:“你哪来的脸说你供我吃供我住。”
池国林被他看得一怵,壮胆般地将烟头扔在了地上,拄着膝盖起身,一巴掌扇过来,“池雨,你TM的长大了翅膀硬了是吧?敢和你老子犟嘴?”
池雨被那巴掌打得脸微微侧着,火辣辣的触感爬满了整个脸庞,他转过头,挑衅地直视池国林,“有种你就打死我。”
池国林打人的手还举在空中,闻言错愕了会儿,赶跑怵意的愤怒越发强盛,他要甩下第二个巴掌的时候,池雨的奶奶从屋里走了出来。
“池国林,你要死啊!”
池雨的奶奶六十多岁,身上一堆病,糖尿病高血压,一年有大半时间都待在医院里,出院后没能安生多久便要再去一次医院。
她蹒跚走到池国林面前,瘦骨嶙峋的手往池国林肩上推了一把,“滚!我当年就不该把你生下来!”
池国林压着眉头,心中再怎么诅咒自己亲妈快点死,行为上也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往地上啐了一口,他双手插进裤兜,吊儿郎当地走出了屋子,“反正老子没钱。”
“池国林,你要是又去打牌,今晚就别滚回来了!”池奶奶的声音像个烂掉的喇叭,洪亮,但听着有些粗哑。
回应她的是池国林砸了门的声音。
池奶奶气得深吸了几口气,放弃了对自己不成器儿子的关注,粗糙的掌心抚上池雨红肿的侧脸,“乖孙儿,不疼吧?”
“不疼。”池雨微微弯腰,好让奶奶抬手摸自己脸的动作不那么费劲。
池奶奶眼里闪着泪光,滚了滚喉咙,肚子里一堆愧疚自省的话在喉咙里上上下下,最后还是没能说出,“要交多少书费?奶奶去跟王大爷借。”
池雨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不用,我跟我妈要吧。”
回想起前些天王大爷来家里做客时那副看不起人的模样,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恶意。
。
抬着行李箱艰难地走下公交车,站上人行道后,池雨伏在行李箱上微微喘气,脸颊浮上绯红。
宁希市中心是整个城市最繁荣的地方,行人接连从他身旁路过,无人将目光放在他身上多一刻。
池雨的妈妈杜莲在他六岁时就和池国林离了婚,去外省生活了一段时间,后来返了回来,在市中心开了家理发店,也重新有了自己的家庭。
池雨拖着行李箱走到理发店门口,看向店内笑脸迎客的熟悉面孔,他咬了咬嘴唇,将行李箱拉到墙壁旁,藏在校服里的手捏紧又松开,跨入店门。
“欢迎光……”正好剪完头的杜莲闻声转过头来,笑着的脸在看清人后瞬间垮了下去,“你来我这儿干嘛?”
池雨早已习惯杜莲的冷漠,无动于衷地喊了一声,“阿姨。”
他的声音清又亮,这声阿姨喊得让陌生人听了心中都会生出几分甜蜜。
杜莲扭曲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客气地让客人等一会儿,拉着池雨的衣领将人扯到一旁,压低声音,“你到底要做什么?”
池雨瞟了眼拉住自己衣领的手,眼中倒映着那只手腕上金镯子反射出的光,“我要交书费,1000。”
杜莲吸了口气,松了手,轻蔑道:“你不是有爹吗?”
“你也知道池国林嗜赌成性,钱包比我脸还干净,不然你也不会和他离婚了。”
杜莲被他说得脸色一黑,“高中书费那么贵?要一千?你读的什么黄金学校啊?”
池雨道:“你女儿一年的学费几万块,给我一千你就舍不得了?”
杜莲皱了皱眉,在围腰上擦干净手,翻找钱包,掏出一沓红色的钱,仔细数了数,打发叫花子般塞了十五张进池雨手中,“滚,来找我只会要钱,你当我是你的提款机啊?”
“谢谢阿姨。”池雨收了钱。
杜莲扫过他厚重的刘海,眼皮跳了跳,“把你那丑刘海剪了。”
池雨摇头,“额头上有疤。”
杜莲看着池雨,池雨眼镜反着光,玻璃之下的那双眼睛清澈。她心中被刺了一下,又从钱包里抽出几张钱,塞进池雨手里,“生日过了?”
“嗯。”
“今年十七吧?”
池雨点头。
他的生日在八月初,十七岁的生日一如既往,没有蛋糕没有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