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信却像找到了主要机关一般,指尖小心探入发间,他一手扶住发髻,另一只手把藏于发间的一处暗钗轻轻拔出,而后松手。刹那,青丝如瀑,随着他的动作倾泻而下。
还没拔出的几支钗在堪堪坠地前,被詹信眼疾手快地抓进掌心。
黎元仪透过镜子看他一番操作,忍不住笑出了声。
方才屋内还有些凝重严肃的气氛顿时松泛活络起来。
詹信接过黎元仪手中的木梳,像她平时所做的那样,为她通发。
黎元仪透过镜子看向詹信生涩、小心翼翼的动作,他耐心地一点点顺着头皮梳顺散发。她看得入神,连什么时候詹信回望镜中的自己都毫无察觉。
“殿下,臣有个不情之请。”詹信犹豫良久,手中木梳微顿,终于还是道出心中所想之事。
黎元仪闻言有些诧异,这确是第一次詹信主动对她说起请求。
他的声音很轻很柔,“明日,殿下可愿和臣一道去趟万佛寺?”
万佛寺?
这三个字扣开黎元仪记忆里沉重的大门,算上前世幽居足不出户的日子,她已记不清上一次前去万佛寺是何时。
说起来,那也是个对她有着特殊意义的地方......
“好,我们一道去。”
*
卯时三刻,公主府内驶出一辆马车,迎着晨风踏着朝露,向着位于三十里外的京郊无名山上的万佛寺而去。
黎元仪掀帘望向远处渐亮的天色,挂在腰间的那枚旧香囊随着路程的颠簸轻晃。
詹信坐在她的对面,并未开口,视线却有意无意划过她腰间的香囊。
黎元仪注意到他的目光,放下帘子。
“这是父皇临终前塞给我最后的念想,每逢去万佛寺,我必定会贴身携带。”
黎元仪的话中透出怀念和遗憾。
她没有说明的是,她也不知道父皇为什么要在咽气前一定要把这个陈旧褪色的香囊塞进自己手中,而在这之前,她曾有好几次撞见父皇独自对着这枚香囊痴痴发呆......
想到这里,黎元仪眉头微蹙,也许上一世,她不知道的事还有很多。
两人下了马车,沿着山道登上一百零八级石阶,待他们终于站在万佛寺大殿前时,寺庙的晨钟正悠然撞响。
跪在蒲团上,黎元仪向高高伫立的佛像合掌祈愿,她所求的,是这一仗无论胜败,詹信都能够平安。
她睁开眼,侧目看向身旁。跪在佛前的詹信,脊背依旧挺得笔直,睫毛沉默地搭在眼下,合掌的指尖靠近眉心,整个人虔诚之至。
他应该,也在祈求这一仗的胜利和平安归来吧......
两人踏出大殿,黎元仪有些好奇地问詹信,“你邀我来此,就是为了一起祈福?”
詹信垂眸,沉默一瞬,复又抬眸看向她,“其实,是臣为亡亲们点的几盏长明灯也供奉在此多年,臣想,在出征前,带殿下见他们一面。”
黎元仪微愣,原是如此......
两人穿过回廊,来到寺院内一处略显幽静的偏殿,殿内千盏寂静燃烧的灯火因他们推门而入的动作,瞬间如海浪般扑朔涌动。
走过一排排长明灯,两人的影子被拉得越来越长,投射在刻满往生咒的墙壁上。
在西北角的灯龛前,詹信停下了脚步,“殿下,就是这里了。”
黎元仪看向面前并排放置的四盏长明灯,青铜莲花灯座下压着的祈福疏文被灯油熏腾地已然泛黄褪色。灯龛前还供奉着两个小小的布袋。
詹信在灯前的香炉上了柱香,指尖拂去灯盏琉璃罩上的微尘,“臣的父母兄弟皆死于逃荒路上,沿途草草安葬,再寻不回尸骨。入京后,臣在这里为他们各自供奉了长明灯,愿他们往生的路能走得亮堂些。”
见黎元仪望向灯龛前的布袋,詹信一一打开。
一袋是赤色的泥土,一袋是金黄色的黍米。
“这莫非是......”黎元仪有些迟疑,“西宁的土?”
詹信伸指自布袋中取出一点土。经年累月风干的赤土,恰如灰飞烟灭、随风而逝的过往人生,在指尖轻轻一碾,唯余一点黯淡的红。
“这是离开故乡那一日,臣在家门口那棵树下捧的土。”
黎元仪看向詹信,他如坠梦中,想来是回忆起当年背井离乡时场景。
“那时想着聊以慰藉,以为过不了数月便能脱困再回去。
未曾想,后来,一家四口,只我一人独活。”
说到这里,詹信顿了一下,忽然将手中余土撒向灯台。
长明灯的烛焰忽地窜高,映出长身玉立之人眼底跳动的痛楚,他的声音轻得就像灰烬扑簌落地。
“而故乡,从此也只在梦中,臣再没能回去。”
黎元仪暗叹一声,当年之事,她虽尚且年幼,却也知悉这一场人间惨剧中埋了多少饿死的百姓枯骨。而詹信那时却又是亲眼目睹了亲人的相继离去,虽他侥幸逃出生天,却不知心中留下了怎样的刻骨创伤。
她想宽慰他一两句,抬眸,余光却瞥见烛火摇曳里,詹信的手腕内侧有一道状似牙印的伤痕。
这伤痕淡得几乎看不见,应当是许多年前留下的痕迹。
奇怪的是,黎元仪分明是第一次瞧见,却不知为何觉得有些眼熟。
若她见过相同的伤痕,那又是在何处?
正当黎元仪欲上前一步细看时,殿门外突然传来几声“笃笃”的沉重敲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