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短短几出如真如假的戏,并不足以让她即刻明了真相,只不过,幸亏她在抄家之后,日日关注着京中邸报,知晓刘濂锡一案进展及所涉人员,知晓涝灾之后工部被问责。
更重要的是,抄家那日,来送信的正是工部侍郎,祖父门生柳中轨。
她不是不信在绝境之下仍有顾念旧情之人,只是雪中送炭的,偏不该是这位,曾被一向自持的祖父打出去的刘侍郎。
林衍不置可否。
“极目高墙花泣血,可怜了故人,忘川独徘徊……”
伶人歌声哀婉凄凄,冲散两人之间严肃的气氛,沈珣的目光再次被吸引过去。
然而彩衣华服层叠之中,一白衣公子背手而立,站在伶人背后,面上戴着一副獠牙面,与她隔着众人,在锣鼓声中默然对视。
明明是同一副面具,沈珣一双玲珑眼,偏生看出了三种不同的气场。
初见时候的温润端方,生出杀心后的阴鸷诡谲,以及此刻的不明悠容。
“啪”,一颗点心落于地上,她下意识拉过旁边人的衣袖。
“林衍林衍,我又看见那人了,怎么办,他不会是来抓我们的吧?”
“……”
这是她第三次直呼其名。
白色面具揭开,露出一副冷峻的冠玉面容,他声音里带着无尽蛊惑,穿透锣鼓与伶人唱词,无比清晰地传到沈珣耳中。
“你刚刚叫我什么?”
沈珣并未有察觉,回看他,不明所以,犹豫开口:“大人?”
奇怪的感觉消失,他敛眸轻瞥,压下疑问。
“你知道得多了些。”
“大人还是疑我?”沈珣叹气。
“我与大人素无瓜葛,你却一直揪着我不放,思来想去,便只剩下一个原因。”
“大人清楚小徐大人脾性,特意让他在我面前提及那位沈小姐,想来应是已经看过我拜托小刘大夫寄去沧州那封信。”
信上只书一句。
【沈珣安好,沧州归迟,烦请码头接应。】
落款是一枚七瓣花钿。
如何能想到这一层?
偏巧入诏狱那天,林衍往自己身上塞去的那半封密信,露出的一截里有一枚七瓣花钿。
她从前作画不喜署名,外出赴官宦小姐之约时,每每忘记带上印章,便会以发钗浸墨代替落印。
她能确定,那半封密信落印,并非出自自己之手,这便说明有人在伪造自己手迹与人书信。
只是此等隐秘的闺阁习惯,旁人又怎会得知?
林衍并不言语,黑鸦般的乌瞳微微眯起,似能摄人神思。
“你跟她是何关系?”
“啊?”沈珣怔愣片刻,未料想这个压底的问题会被最快提及,心中忽然想到徐安曾经说过的话,于是便脱口而出,“青梅竹马,金石之交。”
林衍也不知信没信,没有说话,沈珣便继续说下去。
“大人自然不会是像小徐大人所说那样,对沈小姐感兴趣,唯一关系之处,便是入诏狱那天,放在我身上的半截密信,信中内容恐怕不利于沈家,而落款一致,所以断定是我两面三刀,既安抚沈家,又投奔潘家,如若能当场揭发潘家捏造证据鱼目混珠,工部一事也少了阻力。”
林衍挑挑眉,并不否认。
“信中说沈家专司保管账本一事,若你是个不能自辩的庸才,也不会活到现在。”
“可大人却又在关键时候给了我机会……”刚说完,沈珣便意识到不对。
如果那封密信被公开,锦衣卫必然要抓沈珣真身前去拷问,所以一旦公开,自己无论如何都逃不过一个死字。
这个人,难道是当时突然良心发现了?
正说着,一旁忽然有人递上一张小纸条。
他轻笑一声,放在烛火下燃成灰烬。
“潘家今日办喜事,不出意外,新娘应该是,你的小青梅。”
“什么?”沈珣大惊。
自己还被困在这里呢,哪来的人去成亲。
“他们这是打算破釜沉舟,找不到正的沈珣,便造一个假的,反正一个孤女,也没人会在乎是真是假。”
“所以真的在哪?”
“自然是……是用了我的身份路引回沧州去了。”希望沧州那边来得及,为自己圆回这个谎。
“大人,能不能……帮帮她?”
“你还是先顾自己吧,知道那么多,就不怕我为了封口,杀了你?”
“我说了,之前那些推测,都是大人自己告诉我的,大人说两方界限分明,大人说此地连通小通渠,大人让我看那几出戏……”
“我说的,你就信?你又怎知这些一定是真的?”
沈珣很着急,她万万不能让潘如亥那厮玷污自己的名声,只想快些出去。
“因为自从认识大人到现在,你从未骗过我,你说夜路难行有危险,便一定会有危险,还有……”她举起那只早前他给她的钱袋子,褐色布料上面针线密密,正缝着一盏绿萤灯,“你说有绿灯笼的地方有出口,便一定有出口。”
这人其实一早就给过自己逃离此地的机会了。
两张脸凑得很近,近到彼此都能闻到钱袋子内里缝合着的香料气味,这正是沈珣一直觉得熟悉却又记不起来的香味。
清醒时候不得解,现下如入混沌之境,却忽然明了——是那个她以为丢失多年、最后却想起来赠给了他的、装着宝贝青金石的小马布偶的气味。
有某种情绪自眼底一闪而过,不知作何,很快,林衍便已恢复了一贯的冷然。
“仅仅如此?”
“不,我还有制胜法宝。”
林衍:“?”
“我也跟大人打个赌吧。”之前跟何靖川是赌面具人对自己没有杀心,现在嘛……
“赌什么?”
她突然一手拉起他的手腕,一手拿起铁制茶壶。
“像这样。”壶柄在银色护腕上划过,擦出一道火光。
“我赌大人还不想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