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抬头去看那少女时,她已如蜡烛般融化了,红色刺青爬满的脸,不,已经不能称之为脸了,那张脸一点点下坠,坠进雪里,而后连同那幅画一起,蔓延成粘稠的沼泽。
夜月秋晕了过去,再一睁眼,风雪已停,天光乍泄。古梅树下,一滩朱红的泥。呼喊脚步声由远及近,侍女们从雪中搀起他冻僵的身躯,而后一声惊呼砸在他耳膜:
“此乃……此乃神作啊!”
他眯眼望过去,那张挂在梅枝上的画,是他昨夜摹出来的,那女子的脸依然没能被加上,但在世人看来,并不重要了。
一个月内,《溪山踏雪折梅图》轰动希黎城,人人叹称,他们国主是世所罕见的天才。
一个月后,美人疫爆发。那个雪夜中伴夜月秋身侧的乐嫔们无一幸免,夜月秋的三千后宫佳丽几日内陨落半数。
又一月,妖疫平。遇害者多为宫女妃嫔、贵族小姐,于平民百姓间并未掀起丝毫波澜,官府追查无果,“美人疫”之劫不了了之。
“无忧兄,您答应我,这事不能告诉任何人!哪怕是你徒弟也不行!”夜月秋恳求。
无忧无奈叹气,他自知夜月秋此人将脸面看得比什么都重要,问:“那关于这妖画害人之事,你打算如何办?”
“若附身在那画上的女鬼就是菡萏,我便只能亲自去会一会她了。”夜月秋答。
**
丹水镇,馄饨摊。
阿莲捧着青玉盅,坐在蒲草雨棚下。馄饨汤的热气夹着葱花香扑面而来,散入草檐外密密如织的雨线中。
心中急切,无可奈何,她实力不比往昔,使劲浑身解数,却连剑冢的第一道门都破不开。力竭,只得暂来剑冢以东的丹水小镇落脚,长远谋划。却恰巧遇到了熟人。
两碗馄饨送上桌来,阿莲捧碗浅啜一口馄饨汤,抬头问:“你在这里呆了多久了?”
对面坐着的不是旁人,正是一袭粗麻短褐,村民打扮的麦青。
“没多久,四五天罢。”麦青答。
阿莲又问:“神考如何,可还顺利?”
麦青点头道:“一切都顺利,如今文试武试都过了,就差如今的心试了。”
阿莲实在饿坏了,扒拉了两只馄饨问:“一场神考,能入围至心试的人少之又少。听闻心试由各神官自行设置,灶君司命怎的把心试设到这般偏远肃杀的地界来了。”
麦青答:“灶君司命他老人家说,他在剑冢里丢了样东西。是件古玉琮,曾用来祭祀天地祈祷谷梁满仓的礼器。后来朝代更迭,玉琮流落进了剑冢。他说,为他寻回这件玉琮者,才能领灶君司命之职。”
阿莲顿了顿,道:“进剑冢可不是件容易事,那可是神官都有去无回的地方。”
麦青忽而眼神玩味起来,道:“听闻阿莲姑娘曾孤身闯入剑冢,带出件遗世的宝器,也就是你如今怀抱着的这把红伞‘十里’,那时这可是轰动六界的一件事啊。”
阿莲连忙道:“那是有运气成分在的。”
剑冢在南越国西南地界,曾是两国交战的古战场,尸殍遍野,血流成河。
无数神兵利器沉埋至此,吸收煞气生长,滋养无数名兵鬼器,诞生百千强大器灵。但器这种东西,为人所造,需重觅主人才能离开剑冢。天上地下,有本事的,无一不渴望来剑冢驯服一把名器。但入剑冢者,一无所获算厉害的,断了胳膊瘸了腿的也比比皆是,死在剑冢中的数不胜数。
阿莲道:“当时我初来白玉京没有几年,失去记忆,活得浑浑噩噩。师父告诉我,九重天上有万籁河,万籁河上有望尘桥。站在桥上,就能窥见已忘却的前尘。但望尘桥非要神官才能上,于是我一门心思扑在了争取神考资格上,参与群山会武是唯一的办法。”
“只是为了群山会武,值得你铤而走险来这么凶险的地方吗?”麦青笑问。
阿莲垂眸道:“当时狂妄,不识天高地厚,听闻剑冢有名器无数,又恰巧做梦梦到了那把红伞,凭着直觉,瞒着师父就去了。也算是我运气好,被十里伞挑重做了主人,这才没死在剑冢里。”
“那你如今来这里,是为了什么?”麦青慢条斯理地咬着馄饨皮,问。
“越惊霜掉进了剑冢,我来带他回去。”阿莲答:“如今还要拜托你的帮助。”
麦青早有预料地点点头。话说九重天神官为了防止太多狂妄之辈去剑冢送死,在剑冢外设下了一道级别极高的玄铁门禁制。整个白玉京,能孤身打破这禁制的年轻弟子寥寥无几,当年的阿莲就算一个。大多数庸碌之辈则会组成小团队,合力打开玄铁门。阿莲如今完全可以归到“庸碌之辈”的行列中。
“我们共入剑冢,我寻人,你寻玉琮,相互照拂,共同进退,如何?”阿莲问。
“哈哈!”雨点嘈杂中刺来两声大笑,那笑里带着讥讽,挟着敌意,叫阿莲麦青同时放下手中馄饨汤碗,往雨棚外瞧去。
“是南宫意,南宫玮。”来者足有十几人,为首的两个白衣人戴着雨笠,昏昏暗暗的阴雨天里,全然看不清面貌。麦青凭佩剑认出了那二人 ,低声示意阿莲。
一男一女款步走进雨棚,南宫意将雨笠一摘,扣到木桌上,优雅招手唤来小二,道:“店家,再来两碗馄饨。”
南宫玮则是往棚柱上懒散一靠,满脸不耐烦与高傲,仰着下巴瞥阿莲,开口道:“剑冢这地方,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的,你们两个,还是省省这份功夫吧。”
“这话我原封不动地还给你。”阿莲微笑颔首,将碗筷一搁,起身欲离开。却被一只绑了墨铁护腕的手臂拦住。
麦青神色不悦:“南宫玮,你够了。”
“你叫我什么?”南宫玮听到这个曾经自己视为蝼蚁的无名杂役直呼自己名讳,脸色阴云密布,喝道:“不过是参加了个神考,还没做神官呢,就先摆起威风来了?”
麦青拉起阿莲,撑油纸伞走进雨中,道:“阿莲,不用管他,我们走。”
南宫玮欲追上理论几番,却被南宫意一个眼神绊住,数落道:“你的脾性也该改改。别忘了我们是来剑冢寻名器的,何必在这两个不相干的人身上浪费功夫?”
忽而,西山外电闪雷鸣,列缺霹雳,妖异紫光自山谷间喷薄,伴随几声巨大的、几乎可盖过雷声的剑鸣。南宫氏姐弟和阿莲无一不被这剑鸣惊到,仰头看去。
“剑冢,又一件惊世鬼器认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