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声嘶鸣,暑气翻涌。济世堂后院的杏树被晒得发蔫,青砖地上铺满树叶碎影。纱帘被热风掀起一角,梁颂瑄半倚在藤榻,额角微汗。
她只穿着件素白中衣,好让赵姑娘为她上药。赵姑娘轻轻揭开纱布,疼得梁颂瑄倒抽一口冷气。
“姑娘这伤痂口结得薄,”赵姑娘蘸了些药膏涂抹伤口道,“得再过月余才能提重物。也切莫使力,以免牵扯到伤口。平日里可要好好保养身体,要是落下病根就棘手啦。”
梁颂瑄垂眼盯着地板上跃动的浮光,那光斑似金子碾成了碎屑,正在她眼前闪显。
她道:“好,我记下了。多谢姑娘与令尊这两个月的悉心照料,颂瑄来日定涌泉相报。”
那赵姑娘腼腆,闻言竟红了耳根。她嗫喏道:“……姑娘言重了。医者仁心,我与爹爹不过是尽到了本分罢了,不足挂齿。”
医者仁心吗?可伤她至此的也是医者,教她不敢轻信这四字。
思及沈愈,她不得冷笑一声:订婚之日孙小姐见到那只簪子,又听了秦允泽一番添油加醋,大闹一场。她扬言要退了这门亲事,还要沈愈滚出孙府。
梁颂瑄以为沈愈经此再无翻身的可能。可他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叫孙昌荣出面替他说话,不出几日平息了此事。
不止如此,婚期竟还提前了两个月。看来,这沈愈是迫不及待地想做孙氏的乘龙快婿啊。
这样倒也好。若棋局胜负早定,反倒没了趣味。梁颂瑄指节轻叩扶手,心下冷笑:“沈愈,山水总相逢,我便陪你慢慢周旋。”
赵姑娘将许多瓷瓶搁在矮几上,一样一样地对她道:“这是金疮生肌散,用时需以温酒调敷。’’
‘‘那是薄荷冰麝膏,可镇热止痛;家父让我转告姑娘:您气血不足,可每日服一盏茯苓山药粥,可固气养血。”
梁颂瑄颔首称是。可思忖片刻又问:‘‘茯苓山药粥……是何物?’’
“是药膳,我这便给姑娘写方子!”
赵姑娘转身去取笔墨,絮絮叨叨地念着:“……姑娘切记按时用药,勿食辛辣发物。夜里若觉胳膊酸胀,便用药油揉半刻……”
梁颂瑄垂眸整衣,泄露的春光顷刻便被收拢回去。
蝉鸣忽地拔高,盖过了檐角铁马轻响。梁颂瑄正要披上披帛,余光瞥见门外青石阶上晃过一片天青色衣角。
她大半能猜到那是谁,可那也不重要了。
今日换好药,梁颂瑄便要回醉花楼了。她因伤在此处逗留太久,正事都有些耽误了。此外,素纨竟连发三封急信催她回楼,说有大事发生。
梁颂瑄有些心慌。素纨向来谨慎沉稳,若非事端紧迫断不会自乱阵脚。这三封急信敲得她心下惶惶,料想着醉花楼中必有一番惊风密雨候着。
铜镜里有人影一晃,复归静若止水。
赵姑娘执意要送,拎起藤箱走得飞快。她素色裙裾被风鼓起,像只扑棱着翅膀的白鹤。梁颂瑄望着那裙裾扫过石阶,摇头轻叹。
蝉鸣愈燥,毒辣的日头晒得梁颂瑄头脑发昏。她刚跨过半步青石门槛,一片天青袍角便撞进眼帘。
秦允泽抱臂倚在月洞门前,目光掠过赵姑娘手中藤箱时骤然凝住。
“赵姑娘这是要出远门?我怎么没听见赵大夫提起过?”他问。
赵姑娘红着脸俯身行礼,回道:“不是我,是梁姑娘。她今日启程要回醉花楼了。”说罢,她便退到廊柱后头绞帕子。
秦允泽的眸子定定地望向梁颂瑄:“要走?”
梁颂瑄扶住门框:“是。”
秦允泽袖中手指蜷了又展,眼角眉梢皆是落寞。
这两个月来他日日借着沈愿的名头往济世堂跑,来时必不忘捎些东西。有时是冰镇的杨梅渴水,有时是热乎的梨子酥。
那时他们竟也能心平气和地说些闲话,倒真像对寻常故友。
如今才知,这两个月是他偷来的黄粱梦。
树影在秦允泽脸上游移。他喉结上下滚动数次,才艰难开口:“……怎么走得这般急?何不等痂口长实了……”
梁颂瑄垂眸将披帛搭上臂弯,她低低地开口道:“医馆非驿站,总不好久居。”
她垂着头数着砖缝往前走,心头泛起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必须离开此地了。济世堂的日子太过闲逸,倒真教梁颂瑄生出几分贪恋来。
方才秦允泽眼底的失望她看得真切,可她血仇未雪,岂敢沾染儿女情长?
梁颂瑄见赵姑娘还攥着藤箱提手,道:“姑娘就送到此处罢,来日再会。”
赵姑娘怯生生递来藤箱,却被秦允泽劈手夺过。梁颂瑄诧异地望着他:“秦公子这是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