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颂瑄贴着雕花槅扇而立,日光将窗格影子绣上她裙角。她螓首微低,敛息细听着每一句交谈。眼角余光更是暗扫众人,不知暗自筹谋着什么。
觥筹交错间,那虚浮笑意下暗藏的刀光剑影,在声声祝酒里愈发分明。
沈济民颤巍巍地起身,他今日换上了松鹤纹直裰,腰间佩玉。梁颂瑄暗自思忖:平日里沈伯父衣着朴素,今日却如此郑重,可见所宴之人在他心里非同一般。
她顺着沈济民的目光望去,瞧见了西席上一青年。那人身着赭红无纹圆领袍,腰间佩着金质十一銙带。
梁颂瑄心下暗惊:阿爹也佩过同等銙数的玉带,此人至少是个三品的官!
她暗忖:此人怕就是今日主角——新封的镇西大将军凌云翰了。
梁颂瑄不由得细细打量此人:眸光锐利而不失温和,静时温文尔雅,动时干脆果决。
这人倒是与她所见过的武将大相径庭,举手投足间尽显文人风骨。
沈济民迟缓地斟酒、举杯,眼底浮起真切忧色:“知非,你此番前途未卜,我一介医者无力为你分忧。只愿你平安归来,那时我们再把酒言欢。”
梁颂瑄这几日多番打听,才弄清沈伯父与凌云翰的渊源——八年前幽州叛乱,正游学的沈济民无意间救下重伤的凌云翰,自此结为忘年交。
“德霈兄放心!”凌云翰起身抱拳道:“突厥屡屡犯境,知非定竭尽所能保一方安宁。待归来,定与兄长畅饮。”
本是忘年好友依依惜别之时,却忽地响起一道声音:“凌将军名震羽林,可朔宁沦陷时,您还在长安与刘太傅赏花论茶吧?”
沈济民执杯之手顿在半空,眉间川字骤深。
梁颂瑄抬眼,见是雍州刺史冯贤齐,心中便了然了。
雍州在朔宁最东,与其唇亡齿寒。前不久朔宁三郡沦陷,雍州人人自危,怕突厥袭扰。因此雍州官员多主战,而这位冯刺史更是个中激进者。
冯贤齐举杯作势要祝酒,可脸上却明晃晃地写着不喜二字:“凌将军,你此番未能击退突厥那该如何?莫不是和长安某些人一样,想着退缩求和吧?”
他冷笑道:“你若退了,边地百姓又该如何自处?”
满堂寂然。梁颂瑄紧紧锁住凌云翰,不放过他脸上任何细微神情。
这冯贤齐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直接把遮羞布扯下,她倒好奇这凌云翰会如何应对。
孙昌荣却在此时起身来打圆场。他满脸堆笑,举杯道:“良辰美景,大家难得相聚,何必说这些扫兴话?凌将军勇冠三军,咱们应当满怀信心才是。来来来,先饮了这杯,预祝凯旋!”
这新任节度使赔着笑脸举杯,冯贤齐却浑然不给面子,一拂袖泼了他满襟酒水。旁边的官员们见状,嘴角一抽,旋即又若无其事地夹菜饮酒。
梁颂瑄心中奇怪,这孙昌荣好歹也是个三品的节度使,怎会被手下人如此轻慢?瞧着他僵在原地满脸涨红的样子,哪有什么官威可言。
席间众人默契地避开孙昌荣的目光。他自知讨了没趣,连身上红袍绣的鹘衔瑞草纹都暗淡了几分,悻悻地回席落座。
凌云翰不动声色地饮尽杯中酒,随即将酒盏压在檀木案几上。
他终是开口了,不徐不疾道:“冯大人,我虽主和,但绝非贪生怕死、置百姓安危于不顾之人。如今朝廷派我驻金城,我定当审时度势。若突厥能真心求和,我愿为百姓争取休养生息之机;若其仍要进犯,我亦会冲锋在前,绝不退缩半步!”
一时间厅内仿若寒冬压境,全然没了方才的热络。日光明明暗暗地跳跃,映着众人凝重神色。
梁颂瑄下意识放缓呼吸,目光牢牢黏在针锋相对的两人身上。
冯贤齐闻言却冷哼一声,面上浮起一抹嘲讽。
“说得倒是漂亮!可凌将军,”他衣袖一甩,言辞愈发犀利,“我大盛要拿出多少金银布帛、土地城池,才能喂饱突厥的狼子野心?!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不过暂得安寝,晨起又见突厥兵至!”
说罢他将酒杯一掷,酒水四溅,似他满腔愤懑。众人面面相觑,无人敢贸然出声。
一声嗤笑破开凝滞的空气。梁颂瑄蓦然转头,见朱漆柱旁倚着个玄色身影。
秦允泽转着空酒盏嗤笑道:“冯大人甩袖子的气势,比突厥骑兵还威风凛凛。只可惜了沈府的美酒,”他望向冯贤齐的衣袖,桃花眼里盛满促狭,“只能化作满室残香了。”
满堂紧绷的弦忽地松了,几个年轻郎君噗嗤笑出声来。
秦允泽却像是没过瘾,弯腰拾起滚落在地的青梅,“我看,不如拿这个塞进突厥议和礼单。就说是我大盛特产的夜明珠。”
席间霎时爆出笑声,众人都知他在拿冯贤齐开涮:他不久前误把鱼目当珍珠,闹得满城笑话。
冯贤齐涨红了脸,想要发作却又碍于场合,额角青筋直跳。
凌云翰沉声道:“阿钧莫要胡言乱语,快给冯大人敬酒赔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