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感觉很尴尬。
喻鑫一只手被迫按在他的脑袋上,手心牢牢贴着他被阳光晒到有些发烫的发丝。闻叙不紧不慢地直起身,囿于身高所迫,她不得不踮起脚尖。
喻鑫压根不敢抬头,视野之中,一双兔耳随着她耷拉的脑袋拉得好长。
当然,再长也长不过那高举的右手,一路与他的影子相连。
“好摸吗?”
耳畔“嗡嗡”的一片杂声之中,悠悠飘过了这么一句。
喻鑫一句话也不想说。
那只手开始只是本能地按住她的手,这会儿忽然顺着手背一寸寸下滑,仅余拇指按着她的手,食指不由分说地探进她的手心。
而后,他就这样用两根手指拈起她做坏事的手,示众般地在空中晃了两下,像是在替她说“不”。
喻鑫始终低着头。
视野仅余黑与白的光影,右手的触觉神经却在成倍增长。他的拇指有几分粗粝,探入的食指很是强硬,右手被迫离开他的头顶时,无意勾起几缕发丝,细密地缠绕着她的指尖。
心跳“咚咚”“咚咚”,吵得她的耳膜快要破裂。
右手忽地一沉。
是他松开了手,重力带着她的肩膀都塌了一寸。
“算了。”她听见他说。
闻言,喻鑫惶恐地抬起头。
刚刚一直直视昏暗的地面,这会儿突然抬头,阳光晒得她有些睁不开,但她还是一边眯着眼,一边努力去捕捉他的表情。
是很平淡的神情,和她对上眼后,还礼貌地笑了一下。
“生气了?”他问。
她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表情,大概看起来不是太积极,但她知道她的心,此刻远远与生气背道而驰。
喻鑫摇摇头。
“下次不逗你了。”他说。
不要。
心里本能地冒出这一句,却被牢牢地堵在喉口,一句话也说不出的她,只能不断摇头。
闻叙盯着她看了半天,可能觉得她奇怪的反应很好玩,忍不住笑出声。
但他很快敛起笑容,闷咳两声:“走吧,去玩项目了。”
喻鑫跟在他身后,心情突然很糟,比要和易执去坐旋转木马还要糟。
人生头一次她意识到自己是个很无趣的人,并且她讨厌自己的无趣,这让她看起来笨拙又无聊。
不要、不要。
没走几步,迎面来了一个带工牌的人,微笑道:“欢迎来到游乐园,我是你们今天的专属导览。”
游乐园虽然大,但也没有大到需要导览的程度吧。
门票价格摆在这里,想必专属导览的价格也低不到哪去,喻鑫很想告诉他,其实没必要花这笔钱,她可以看地图指路的。
但很快,她明白了导览的真正作用。
两人来到了一处室内过山车,排队的长龙一眼望不到尽头。喻鑫还在张望着寻找队尾,却见导览员已经另辟蹊径,领着两人走向另一个方向。
喻鑫有些迷糊,但还是乖乖跟在身后。一路上,导览员与同事们点头示意,打开了一道道封锁的栏杆,逆着人流的方向,径直走向了人群退场的出口。
看着顶上“禁止进入”的标牌,喻鑫犹豫了一下,低头迈出了那一步。
这次,她算是看到了队伍的尽头。
人群列队被拦在栏杆后,而据说视野很好的第一排,特地为他们留了出来。
提示牌上一个半小时的排队时间,他们只花了五分钟。
喻鑫落座,抓紧面前的横杆,心跳得很快。
不是兴奋、激动,而是矛盾。
过山车体验很好,比起刺激,更多的是感受与互动。
坐在第一排,没有人群的阻挡,所有景象第一时间尽收眼底。
“好玩吗?”结束后,闻叙问。
喻鑫点点头。
“看你好像一直很安静的样子。”闻叙垂眼看她,“害怕?”
“不害怕。”
“也是,还没你之前坐秋千刺激呢。”闻叙笑道,“那要不要去坐个正儿八经的过山车。”
喻鑫很想问,这次也要一样逆着人群过去吗。
但她最终只是说了声“好”。
这次是室外的,从尖叫声也能想象到会有多刺激。
不出所料,导览员这次也带着他们抄捷径,从出口插了进去。
与排队人群擦肩而过时,不时有人看他们。有的是不满,有的是羡慕,有的只是冷冷一瞥。
“凭什么他们不用排队。”她听见有人小声议论。
“你花钱你也能。”同伴回应道。
这让她想起了小时候。
那真的是很久很久之前,彼时的县城还有大集可以赶。喻鑫小到还坐不了后座,只能坐在自行车的横杠上。
她又瘦又小,屁股上没二两肉,每次都喊硌得疼,为此,母亲特地在上面缝了一圈软垫。
集市上五花八门,什么都有,卖吃的卖用的卖玩的卖艺的,偶尔,还有些最吸引小孩儿的游乐设施。
那其实是个卖玩具的,但旁边搭了两个蹦床,说是可以免费玩。陪家长赶集的小孩儿们看到就走不动路,家长们听说是免费,便也乐意排队。
免费的往往是最贵的,长长的队伍边,摆了一溜的玩具,排队等候的小孩儿们看见了,自然会嚷嚷着要买。
赶完集的喻鑫和母亲,也站在队列之中。
比起周围撒泼打滚要买玩具的小孩儿,她算是最乖的那个。她不是不想要,只是知道家里的条件,为此,她一眼也不敢往地上看,只能巴巴地看着那些在蹦床上玩乐的小孩,以及这迟迟没有动静的队伍。
也不知排了多久,久到喻鑫都有些饿了,吃掉了母亲布兜里的一枚梅花糕。不舍地咽下最后一口香甜软糯,蹦床上的人终于下来了,队伍开始缓速向前移动。
一张蹦床能容纳三个小孩,两张就是六个,喻鑫刚好排在第五个。
她用手背抹了下嘴,急不可耐地咽了咽口水。
“一、二、三、四……”工作人员一边数,一边用手把小孩儿一个个拨出去。
眼看要到自己了,喻鑫激动地昂着脑袋,等待那只发黑粗糙的大手按上自己的肩。
那手却在半空中顿住了。
有人叫了他一声,喻鑫同他一道扭头,不远处,另一位工作人员领了两个小男孩过来。
“行了。”那手转而在空中挥了一道,像是划了一道停止线,“后面的等下一批。”
这个蹦床确实是免费的,但如果你不愿意排队,也可以花十块钱坐一次。
很显然,此刻代替她在蹦床上玩乐的两个小孩,就是花了这十块钱。
“免费的东西,傻子才花钱呢。”母亲看出她的不高兴,晃了晃手里的一堆东西,“梅花糕一块钱一袋,十块钱都能买十袋了!”
刚刚喻鑫说要吃梅花糕时,母亲还骂她馋,这会儿,母亲主动又拿一个给她。
喻鑫拿着尚且温热的糕,咬了一口,喉咙却堵得厉害,怎么也咽不下去。
为什么呢?
喻鑫想不明白。
平等、公平这些词,到底是什么意思?
免费的可以玩五分钟,而花钱的可以玩十分钟,于是五分钟到了,其他小孩儿被赶下了,那两个依然站在上面,等着下一批。
站在队首的喻鑫,被安排到和他们一张蹦床。
他们比她要高一头,彼此好像认识,见她上来,居高临下地看她一眼,而后对视着开始笑。
喻鑫不想看他们,一转头看到母亲,她突然也不想看母亲,于是低头看着自己脱了鞋子后,破了个小洞的袜子。
穿好简陋的防护设备,宝贵的五分钟开始了。
两个男孩儿上来便使出了全力,喻鑫感觉自己脚还没踩实,就被弹飞了出去。一次、又一次,她在蹦床上东倒西歪从没站直过,本来就堵在喉口的梅花糕,好几次差点要呕出来。
如果从前,她大概会不服输地要把他们比下去。
她最喜欢和家附近那群讨厌的小男孩儿们比赛了,比跑步、比打弹珠,还比打架。她也不怕脏,抓起一把泥巴就往他们脸上糊,直打得他们“呜哩哇啦”地回去找家长告状。而每当那些大人们找上门来,忙着做饭的母亲腰间围着围裙,刀都来不及放,就匆匆走到门口把他们吼回去。
为此,那些小男孩儿们都很讨厌她。
但是没关系,周围的小女孩儿们很喜欢她,每次她们挨欺负了,就会找她帮忙。她们会躲在其实也没有很高的她背后,就像她每次躲在母亲身后。
但是这次,喻鑫却怎么也使不上劲。
蹦床太讲究先手了,一旦失了先机,就会开始恶性循环,积重难返。到最后,喻鑫已经放弃挣扎,开始放空头脑,感觉自己像个提线木偶,被人操纵着上上下下。
五分钟结束,重新站在地面上的她晕乎乎的,都有些站不稳。
她走向旁边的出口,看见一个母亲带着自己的女儿,交了十块钱。
那个女人看了她一眼,转头对工作人员说:“能不能让我闺女和小女孩蹦啊,她力气太小了,蹦不过男孩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