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篝火旁的歌声仿佛还在耳边,兴奋的余波却敌不过身体的倦意。
大巴车在清晨的微光中平稳行驶,车厢内一片沉寂,与昨夜的喧闹判若两个世界。窗帘缝隙漏进的阳光晃过他们的脸,有人歪着头靠在车窗上,微张着嘴,呼吸均匀绵长。
“昨儿还听你们院里吵闹,今天车上全歇了。”司机大叔打过一轮方向盘,瞥了眼后视镜里东倒西歪的学生们。
导游正低头调整着挂在胸前的小蜜蜂扩音器,闻言抬起头笑了笑,压低声音:“可不是嘛,昨晚劝了半天才回去睡,这个年纪的小孩都这样,精力来得快,耗得也快。”
他看向窗外:“今天的天气倒好。”
车窗外,徽州城正从薄雾中苏醒,天空被昨夜的雨洗过,澄澈透亮。远山如黛,空气里带着雨后特有的草木清香,与昨天雨雾里的徽州有不一样的韵味。
导游清了清嗓子,将小蜜蜂的音量稍稍调大:“行了,都醒醒神,马上到了,都打起精神来。”
声音透过扩音器在安静的车厢里荡开,引起几声含糊的嘟囔。
陈明明揉着眼睛茫然四顾,拍了拍身侧的林尧,后者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这是要到了?”
导游:“马上了。”
“今天的主题是参观学习文物修复。”导游提高了些声量,吸引着逐渐清醒的注意力,“咱们班有幸被安排参观一处真正的古戏台,少说也有两三百年历史了,是实打实的重点保护文物。”
大巴车缓缓驶入一个略显僻静的村落,最终停在一座青灰色砖墙围起的院落前。木门斑驳,门楣上精致的木雕虽历经风雨,仍能窥见昔日的繁华。
推开吱呀作响的大门,一座古戏楼豁然呈现在眼前。戏台高耸,飞檐翘角,层层叠叠的斗拱复杂精巧,戏台顶部的藻井彩绘已褪色剥落,透着一股沉甸甸的历史厚重感。
“陈师傅,又辛苦您了。”导游熟稔地打着招呼。
迎接他们的,正是昨天在工坊教授木雕修复的那位老师傅。他姓陈,头发花白,布满老茧的手上沾着些许颜料和木屑。
“来了就好。”陈师傅目光扫过学生们,最后落在江随意身上,露出笑意,“小姑娘,又见面了。”
江随意微微点头,轻声回应:“陈师傅好。”
旁边的周望玥低笑,打趣道:“见你根骨不凡,陈师傅这是相中你做关门弟子啦?”
江随意:“少来。”
陈师傅和其他修复师领着众人,详细讲解着古戏台的建筑结构、木雕工艺以及目前面临的修复难题。
他指着戏台梁柱上一处开裂的木雕构件,又指着旁边修复架上正在进行接骨的同类部件。
从如何清理腐朽部分、用特制材料填补缺损,再到如何加固内部结构、精准还原剥落的色彩……每一步都听得人心头发紧,那极致的耐心和分毫不差的手艺,让眼前的老构件仿佛有了呼吸。
大家的目光在那些构件中流连,似乎真的能触碰到那段尘封的历史。
参观完主体戏台,陈师傅又带他们来到院落后面一座小型的仿古戏台。
“这座呢,是当初为了研究模拟古戏台修复工艺专门建造的。”导游介绍道,“现在正好拿来给你们练手。”
陈师傅:“形制都齐全,就是少了那份老物件经年累月的包浆,木头和颜色都透着股新气,就和你们一样。”
在几位师傅的分组指导下,大家开始动手体验戏台部分构件的修复工作。主要是清洁、加固模拟的“损伤处”以及练习上色。
江随意分到的是给一根仿制的雀替【注1】上色。
她握着极细的毛笔,对照着色卡。在师傅的指点下,小心翼翼地描摹着那些卷草纹样。颜料在木纹上晕开,需要恰到好处的笔触和水分控制。
笔尖一点朱红晕染,专注得几乎忘记了周遭的嘈杂,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身后不知是谁搬运工具时不小心带倒了一个放着颜料和工具的简易木架。架子倾斜,上面的东西哗啦啦地滚落下来,直直朝着江随意的方向砸落。
“啊!快扶住,快扶住那边!”惊呼声响起。
“小心!”
顾橖河一个箭步冲上前,抬起手臂挡在了江随意头顶上方。
一声闷响,木架和颜料罐重重砸在他的手臂上,随即滚落在地,盖子崩开,鲜艳的赭石色粉末泼洒开来。
江随意被惊得浑身一颤,毛笔脱手掉在木构件上,溅开一团刺目的红。她脸色发白,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
众人立刻围拢过来。
“没事吧意意?”
“真是吓死人了!”
“顾橖河,你手怎么样?”
顾橖河皱着眉,甩了甩被砸中的手臂:“没事。”
他刚才正想从包里拿水杯,情急冲上前,背包口敞开,里面一个白色的小药瓶随着动作滚落出来,骨碌碌地一路滚到了江随意脚边,停在洒落的颜料粉末边缘。
江随意低着头,目光被地上的药瓶吸引。很小巧的塑料瓶,瓶身光滑,上面却没有任何标签。
顾橖河脸色微变,迅速俯身,一把将药瓶攥回手心,然后塞进口袋。
“人没事吧?”带队老师和导游也快步走过来,检查了一下顾橖河的手臂,又看看惊魂未定的江随意。
带队老师松了口气:“幸好没伤着。”
江随意定了定神,看向顾橖河,声音还有些不稳:“谢谢......你手真没事?”
顾橖河避开她的视线,垂着眼帘,只简短地应了一声:“嗯。”
周望玥也被吓得够呛,抓住江随意的手臂:“吓死我了!”
江随意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摇摇头示意自己无碍。
这个小插曲很快过去,大家帮忙清理了洒落的颜料,又重新投入修复工作当中。
快结束时,陈师傅特意走到江随意身边,看着她修复的那段雀替,赞许地点点头:“小姑娘,心很静,手也稳。颜色过渡处理得不错。”
他直起身,目光温和地扫过周围一张张沾染了颜料的年轻的脸:“做我们这一行啊,最重要的就是耐得住寂寞。慢工出细活,急不得。有时候对着一个缺口、一道裂缝,一坐就是大半天。修物,说到底,也是在修自己的心。心静了,手就稳了,东西也就活了。”
修物即修心。
江随意认真听着,指尖摩挲着画笔粗糙的木杆。
一种说不上来的安稳感在心底悄然弥漫,将那些时不时出现的紧绷和迷茫安抚下来。
一直以来,江随意总是按照妈妈期待的方向去走,除了那条被规划好的清晰平坦的道路,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看着那为古老木纹赋予新生的色彩,心底那片茫然的海域,似乎隐隐约约地看到了一点可以停泊的岸的影子。
也许是因为亲手体验过修复的艰辛,又或者被修复师们讲述的故事所打动,每个人都格外专注,没有任何抱怨,时间在偶尔低声的交流中过去。
林尧揉着后颈:“怪不得都说有职业病,我就这么一会儿,腰和脖子就跟不是自己的了。”
“可不是嘛。”陈明明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面前的转盘上,利落地将一盘新上的菜转到空位,“赶紧吃,补充能量,累了一上午了。”
他边说边将一锅色泽金黄的盐帮鸡转到顾橖河面前:“顾橖河,你快夹!你今天可是伤员,得好好补补!”又赶紧朝江随意喊:“等下转过去你也夹,受那么大惊吓也得压压惊!”
顾橖河刚想开口推辞:“我没事,不用……”
陈明明已经抄起公筷,夹了一个油亮喷香的大鸡腿,不由分说地放进顾橖河碗里。
“吃哪补哪!鸡没手,吃腿也一样管用。”
“小明同学今天竟如此体贴?”林一娢打趣道,“那有没有我们这些没受伤没受惊的份儿啊?”
“别急,管够!”陈明明豪气地比了个OK的手势,“就当我请客了!”
林尧故意板起脸:“凭什么我叫你小明你就不乐意?”
陈明明瞥他一眼,吐出三个字:“父与子。”
意思尽在不言中。
周望玥靠着江随意的肩膀笑出声:“真是服了你俩,分班前就在争这个,这父子名分到现在还没争出个高下?”
林尧立刻挺直腰板,摆出长辈架势:“那当然,爹平时都让着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