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秦这不吃那不吃,最后端上桌的就只有一份上海青,一份鸭肫糊跟一碟子白斩鸡。
刁鸿只吃了个囫囵饱,打算再去外边买两豆沙馒头充充肚。
正准备起身,忽的看见从外面进来的小蚱蜢。
他今天打扮得格外英俊潇洒,油光的背头,西装笔挺,一双锃亮的尖头皮鞋。
刁鸿看着他,那浓眉毛底下一双闪闪的眼睛也恰好溜过来。
小蚱蜢见着刁鸿就哈哈笑,立即跑上来打招呼。
刁鸿这才发现,小蚱蜢身后还跟着个姑娘。
粗黑的大辫子,辫上夹两只蝴蝶状的发卡。人长得倒是不丑,就是腿有点瘸,走路一晃一晃的。
“飞鸿哥,这是我对象。”小蚱蜢一副得意自豪的模样,他伸出大拇哥指了指,又问刁鸿,“怎么样,是不是跟你老婆一样漂亮?”
刁鸿点头:“是是,跟我老婆一样漂亮。”
他说着回头看了阳秦一眼,心想,你瞎说个屁,哪有我的老婆漂亮。但面上他还是笑盈盈的,难道还能跟傻乎乎的小蚱蜢计较什么吗?
小蚱蜢高高兴兴,蹦跳着把他的漂亮对象领进门去了。
刁鸿牵住阳秦的手,往外走。阳秦忍不住好奇,问他:“小蚱蜢什么时候找的对象?”
“上回去相亲认识的。”刁鸿笑着,“听蟹脚说定下来了,明年开春就结婚。”
“这么快?”
“是啊,小蚱蜢也老大不小了。”刁鸿想了想,掐指头一算,“他比我还大五六岁,今年该有二十七了。”
在这金兰街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而婚嫁的年纪顶好是在二十一二,刁鸿感叹一声:“我姨妈说,小蚱蜢这都算是晚婚。”
“那咱俩呢?”阳秦问他。
刁鸿这才想起来,他今年二十一,阳秦二十二,正是当婚的时候。
可在这样的年纪,他们恋爱了。
两个男人的恋爱需要隐秘跟私窃,偷偷摸摸地才算是道德。但刁鸿非得说出来,直到传得人尽皆知。
阳秦问他会不会后悔,刁鸿坚决地摇了脑袋,冲他笑。
他们边走边讲话,一路往前面的江滩去。
刚入冬,江面上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太阳一晒,冰化开,融成尖锐的细棱,折射出刺眼的光芒。
刁鸿觉得漂亮极了,就在江岸边坐下。
阳秦什么都看不到,只见一些模糊的,隐约的白点。
圆润的,犀利的,薄的,像刀片,不断切割着他的视线。
他不禁闭了闭眼,靠到刁鸿怀里去了。
温暖的太阳照着他们,使得他们开始出汗,眼前一片血红。
刁鸿沉默下来,阳秦问他怎么了。
“我想起小时候师兄带我来这儿冬泳的事。”刁鸿说,“我没被淹死,差点给冻死。”
“那天下了大雪,凌晨四点多钟,天都是暗的。师兄拽着我来江边,命令我脱衣裳。我不肯脱,想跑,他拽住我,一下就把我扔进江里去了。”
“然后呢?”阳秦问他。
“我那时候还不会游泳,呛了好几口水,眼见着要沉下去,就只能挣扎,喊救命。可师兄站在江滩上看着我,他没来救我。我心想我肯定要死了,今天非得死在这儿了。我一边想着死,一边又想着活。我拼命蹬腿,摆手,慢慢地就感觉自己在往前去。我觉得自己变成一条狗了,姿势很奇怪,可至少不会让自己沉下去。师兄朝我喊话,一句一句喊,教我怎么用手用脚。我听进去了,听得比练拳学武的时候还认真。”
“后来,我感觉自己浮起来了,漂浮在水里,跟那些冰茬一起。江上有风,从南方来的,所以显得又湿又暖和。我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因为感觉身体越来越热了。我一直往前,再往前,我以为我是在往前,其实我游错了方向。应该向东的,可我一直在向西。”
刁鸿在明亮的光照下忍不住眯起眼睛,他看着水流涌动的江面,晶莹的薄冰,每一块都好像他,像在生死边缘挣扎的他,像一直往西,逆流而上的他。
阳秦在刁鸿怀里动了动,抬头,他吻了一下刁鸿的嘴唇,说道:“我想起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
“只记得大概。”阳秦想了想,“收音机里听来的,说的是一个女的掉进水里,在她快要死的时候被人救了起来。她的意识模糊,睁眼时看见那人鬓角乌黑的头发,还有脖子上细小的绒毛,她就这样爱上了他。”
刁鸿把阳秦搂紧一点,笑着问他:“可没人来救我,我应该爱上谁?”
阳秦坐起来,用他隐约的,模糊的眼神看着刁鸿,他告诉他:“你应该爱上你自己。”
阳秦说完这话便离开了刁鸿的怀抱,他开始脱衣服,一件一件地脱。
外套,羊绒衫,衬衣,长裤,还有鞋袜。
阳秦回头,冲刁鸿笑,向他发出邀请:“要一起冬泳吗,我们一起游一次。”
他伸出手来,很快,就感觉到一阵发紧的温暖。
刁鸿攥住他的指头,站起来。他根本没脱衣服,像那年被师兄扔下水。
在随着阳秦猛然扎入江中之后,刁鸿也一跃而下。
在刺骨的起伏的潮水中,他们逆流而上,一直向西,向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