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令薇病体沉疴,面容日益憔悴,却始终保持着昔日皇后的仪态。她不愿让人见到她虚弱狼狈的模样,每日仍坚持由宫女小心搀扶,缓步前往宁安宫,为太后吴氏请安。
那日天光昏沉,薄雾轻绕,寒风掠过檐角。杭令薇披着一袭银鼠色貂裘,鬓边松松簪着一支海棠玉钗,容颜虽已失昔日光华,然眉眼间仍带着那股从容与端庄。她缓缓走入殿中,行礼如仪。
吴太后一见她面色苍白、步履沉重,心头顿时一紧,连忙起身将她搀住,拉着她的手坐下,语声带着几分不忍的怜惜:“哀家知道你孝顺,可如今你身子如此虚弱,怎还日日前来?你若倒下了,钰儿该多心疼啊。”
杭令薇轻咳了几声,强笑着回应:“母后,儿臣无碍。能来请安,是儿臣应尽的孝道。母后待臣妾恩重如山,臣妾怎敢偷懒不敬。”
吴太后看着她纤瘦的身影,怔怔地叹了口气,眼角泛起泪意:“当年,是哀家看你一片真心,才为你们做主成就此姻缘。那时我曾说,只愿你们彼此不负,相伴到老。可如今,命运弄人,竟落得这般地步……若早知今日种种,哀家当初就不该说那句话,也不该撮合你们,让你这一生,搭进这深宫沉海。”
杭令薇听罢,眼眶早已湿润,她缓缓跪下,声音低却坚定:“母后莫要自责。这一生能与陛下相知相守,是臣妾前世修来的福分。即便历尽苦难,荆棘遍身,臣妾也不悔。”
她抬起头,目光灼然,仿佛穿透那岁月的风霜:“臣妾爱陛下,是心甘情愿。哪怕重来一次,臣妾仍愿执子之手,与他共渡劫波。这不是孝,也不是命,是臣妾的私心,是……臣妾的愿。”
吴太后望着她跪地不起的模样,心中五味杂陈,一时间泪落如雨,将她拥入怀中,喃喃念道:“傻孩子,傻孩子……”
言语之间,杭令薇脸上的血色骤然褪去,一阵钻心的肝脏绞痛自腹中翻涌而起。她不动声色地咬紧牙关,指尖却因剧痛而微微发颤。豆大的冷汗沿着鬓角蜿蜒而下,沾湿了她洁白的领襟。吴太后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神色的异常,连忙扶住她的手臂,急声问道:
“皇后,怎么了?你又觉得不适了吗?”
杭令薇强撑着露出一丝笑容,声音却已带了轻微的颤抖:“臣妾无碍,惊扰母后,实在失礼……”
话音未落,一阵天旋地转猛然袭来,眼前仿佛浮现出无数破碎光影,她再也撑不住那勉强维系的气力,身形一晃,软软地跌倒在金砖铺地之上。
“皇后——!”
吴太后惊呼一声,连忙俯身将她揽入怀中。杭令薇的身体轻若无物,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吹散。她眉头紧锁,唇色惨白,喘息微弱如丝。
“快!快去请太医!”吴太后急促地对宫人吩咐,语气中满是惊惶与焦灼,“皇后身子羸弱,绝不能再折腾,先不要送回坤宁宫了,就安置在宁安宫休养!”
她又转头望向一名小太监,疾声道:“还有,速去乾清宫,请陛下立刻前来!”
“陛下!陛下——!”
乾清宫外,一名小太监快步奔来,跪伏在地,语不成调:“皇后娘娘……今日去宁安宫请安,忽然体力不支,当场晕厥了,太后娘娘让奴才来报,说皇后娘娘……恐怕凶多吉少……”
“什么?!”朱祁钰手中刚批完一道奏疏,笔锋骤然一顿,墨迹迸溅。他的脸色在刹那之间苍白如纸,手背青筋暴起。
“小薇......”
他几乎是踉跄着站起,顾不得自身旧疾缠身、脚步踉跄,连外袍都未来得及披,便疾步如飞冲出殿门,奔往宁安宫。
沿着宫道疾行,耳边的风似刀割般掠过,宛如命运的鞭影。他一边奔跑,一边心头沉重如山。那一幕幕从前的画面闪回脑海,初见时她的笑容、困厄时她的坚定、共眠时她的温柔,一切仿佛还历历在目,而此刻却恍若天人永隔。
“小薇……你不可以有事……你若不在了,朕当真,再也撑不下去了……”
他一边奔,一边喃喃低语,那声音淹没在紫禁城深深的回廊之中,苍凉如风。
宁安宫内,香火氤氲,帘幕低垂,宫人匆匆来去,低声交谈,尽力不让步履惊扰殿内的沉寂。
又是一场熟悉的惊魂。
太医们围在榻前,一一诊脉,眉头紧蹙,神色沉重如霜雪压枝。吴太后站在屏风旁,手指深深嵌入掌心,几乎将那帕子捏出血来,她的眸子死死盯着榻上的人,眼神中满是紧张与怜惜。
她素来怜爱杭令薇,这个女子温婉坚韧、知书达理,在她眼中早已不是皇后,更是自己命里多得的女儿,是这冷宫深院中,唯一能与她促膝谈心之人。
殿门忽地被人推开。
朱祁钰披风未整,发鬓凌乱,身影踉跄。他的脸色苍白,眉目间带着从未有过的惶急。方一入殿,他先强撑着向吴太后行礼,然后目光落向那一地跪伏的太医,声音哑得几近嘶哑:
“皇后……又怎么了?”
太医们听到他的声音,全都匍匐在地,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空气仿佛被抽空,连风都屏息不动。
朱祁钰见此,心头骤然发紧,他逼近两步,低声问:“怎么不说话?是朕问不动你们了么?说吧,朕受得住。”
良久,
一位年长的太医终于颤着声音开口:“陛下……臣为皇后娘娘诊脉良久……气脉浮散,肝脏瘀堵,脉象沉结……是,是‘藏结’之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