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北顾侧卧着,望向屏风后她的方向。
她的声音不紧不慢,字字清楚,军制改革大计在他面前徐徐展开。
他共有五万大军,分五营,张惕守、孟虎各领两个营,屈文领一个营。
张惕守出身军伍,稳重谨慎,是最可靠的老将。孟虎本是市井屠夫,虽作风蛮横了些,所领士兵却最悍勇,死战不退屈文与彦北顾一同揭竿而起,皆是寒门学子,经几年历练,一路闯杀至今。彦北顾早早展露锋芒,武功渐精,行事果决;屈文虽也将才初显,行事却还带着些踟蹰犹疑之气。
军中兵士大多本是流离失所的民众,仅经盘问加粗略考察就分派了职司。分营更是无定制,往往是哪里折损多、空缺多,就补过去。
从前军情紧急,老军师也与他提过军制改革,设立分级、厘清统属。但他却觉得军中本就人人兄弟,层层分级、上下有别反倒伤了义气,于是便不了了之。
“如今,形势却不同了。”莫清州仰面躺着,看着帐顶的榫卯紧紧相连,脑中想起年幼时母亲的教导。内宅之事于女子而言,不亚于统领一支军队。而“管理”本身,不过是读懂人心。
她虽初入军营,还不识这只以家国大义为名的军队的全貌,但经过鏖战大胜、主将封王、战俘暴动等事,她大概是能猜到这些兵士该作何想法的。
那日,她几近绝望地从尸骨堆里认出了父亲的面庞。血肉模糊下一丝残存的熟悉,几乎将她的心撕裂了。但耳边传来阵阵狂傲的呼喊,他们一将功成,而她的身边万骨枯——
她遇到了他。
那艳色鎏金的赤披,那肆意不羁的笑。她几乎是本能地捡起残刃钢刀,指向他。他心头冒出的热血,顺着胸口蜿蜒淌下,留下了一道浅伤。
她想到这里,心头竟酸了一下。
那一刀,是她的报复。她恨北霁人,也完全有理由恨这位,在尸原上披功耀武、以战争泄愤争功的南钧将军。
可她不知道,现在的自己,为何会因伤了他而感到难受。
大约是因为现在她明白了,他并不是个有意行恶的人吧。对啊,他怎么会是个有意行恶的人呢。
如今,她成了他的军师。想来,“人人称王”之言虽狂悖,却也是人之常情。昔日同为流民、魂无所归的恶鬼,如今他却已是受冕封王、名入青史之人。虽他仍以兄弟相称,但众人心里如何不清楚,他们之间早已是天壤之别。圣上命御前承旨前来封王,却只字不提对其他人的封赏,将这支军队收入囊中的意图已然明显。
更何况,战俘暴动、军师被掳之事想来已传开。尽管他们对外宣称是击杀战俘、救回了军师,但事发蹊跷,只要细想便会怀疑,与他们朝夕相处、兄弟相称的人之中早已有细作。
一为不甘,二为怀疑。人心惶惶,此时不发,待他们行至京都,也定然会如洪水猛兽般发作。
与上位者对弈,岂能等他落子?必得先手制人。
“臣下近些天看到士兵皆带腰牌,不知这可是老军师留下的管理之法?”
彦北顾解释道,腰牌上刻着钧兵标志及姓名。每次冲锋上战场者将腰牌交与后勤,战后再由本人领回。未有人领取者,便记为阵亡。此法刚开始简便易行,后来队伍逐渐壮大,伤亡繁杂,清点起来颇费功夫。
三便是这清点之法劳民费力。
“臣下再献一策,彻底改革军制。”她虽仍恭谨地用敬语,他却实在觉察出从屏风后传出的声音,逐渐变得坚定而连贯,甚至有些不容质疑的意味。
十人为一小队,十小队为一中队,十中队为一大队,十大队为一营。
小队长七日一轮换,全权负责队内事务,并完成中队长的指令。各小队推选出一人,备选中队长,十位备选中队长亦轮值;一人为主力,其他人为辅助,协同执掌中队。中队长再各自推优,出一人做大队长,十名大队长依旧照此轮替。大队长便直接由惕守等总领统筹。
如此,人人平等,却也有步步晋升之道,自然可“人人皆可称王”。
今日林溪小径之后,莫清州以为这位王爷更喜欢知无不言的谋士,如今又没听到他的回应,自觉有些滔滔不绝了。
“臣下多言了。”她转过头来,侧身望向屏风后他的方向,试探着问。
营垒中家具简朴,麻布面屏风在如水的月色照拂下,已如隔纱。倩影之下,似乎彼此的目光都能穿透而交汇。
实际上,他并不是不赞同才不回应,反而是很同意,只是此刻震惊于她的治军才华。如此一来,比起榫卯,军队机构更像齿轮,环环相扣、紧密相连,却也能流动转合、勠力不息。
她竟真的将自己那“人人称王”的妄言,如春风化雨般,落了地。
从前老军师与他也曾彻夜谈论战局,但老军师从不一一细说策略中的关窍。他若认同,便即刻实行;他若不认同,老军师就另寻他法。军士是他的手足,老军师是他的主心骨。他倚靠手足,也依仗主心骨。
夜风轻拂,屏风稍颤。他却也听得到莫清州略急促了几分的呼吸声,想来是带着几分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