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万灵摇摇树枝,把湖水搅得哗哗响,沙粒也随之摆动,“走之前娘叮嘱过你要好好学,初沐阳城虽进出自由,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去缥缈阁进修,学好了对自己也有帮助,我是抱着这样的心态才许你只身前往。可你前脚刚走我就察觉不对劲,忽想起你父亲外出处理异务许久未归,又在这当口把你支走,细想极恐,定是要赶尽杀绝啊!”
好在万灵亡羊补牢,安信一路平安到达初沐阳城。
“怪不得。”安信在心中叹道,暗自回忆当时境况——他记得他刚出洛水城便遭到几次暗杀,堪堪逃过,期间他也曾向路过道友求助,换来的只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冷漠。
进入茉梨林后,遭遇了比前几次人数更多的伏击——约莫是知道一旦安信跨进初沐阳城的大门,安石可就没半点机会下手了,所以哪怕落人口实,他也要尽全力杀了安信。只有安信死了,长安律卷才能紧握在安石手中。那时,若不是被边心远相救,恐怕也凶多吉少。
可安岩就没那么幸运了,一直下落不明,直到半年后出现在雅议会上,当众揭发安石以权谋私,用长安律卷之便,允许未经考核且未修到一定阶级的修士开宗立派,误人子弟,有的掌门甚至连金丹期都没到,其门下弟子学术不精,身手欠缺,处理异务伤亡惨重。
证据甩在因据理力争涨红了的安石的脸上之时,围观者便知道安石大限将至。安岩只是借公务之便在一定程度上给鹿北行方便,一切可控,没闹出太大动静,当初若不是证据确凿,以安岩向来敦厚的性格、处世有度来看,得到的票数不至于如此多,甚至还有人怀疑证据真实性。
安石则不同,他大面积放手不管,闹出了人命,这事就严重了好几个档次,毕竟人命大于一切嘛,凡人的守护者如今变成了戕害者,大大降低了修士在凡人心中的形象,要知道这可是这些年好不容易因狐族沉寂而修士活跃得来的,不然也不会如今有招士日踩断桥的盛况。
早前,知晓这一境况的名士们以为又哪个是没上长安律卷的商贾,借修真界在凡间威名在捞横财,便上报安阙宗要求严令铲除,可每一只带着希望的纸告鸟如石沉大海,了无音讯。
伤亡愈渐增加,名士们坐不住了,也不管条条款款,拿上家伙就前往其门派地点,欲进行铲除,可当对方拿出上头盖有安阙宗章的相关公文时,顿时傻眼,考核官除非是瞎了眼了或者收了钱选择性瞎眼,才看不出这人连金丹都没。
名士一时蒙了,砸也不是不砸也不是,只得愤恨拂袖离去。安石草芥人命惹众怒,名士们也想过要拉他下马,但考虑到长安律卷持有人的特殊性,加之并无铁证,便压住满腔怒火,等的就是这一天。
可谓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
安岩以压倒性的票数拿回了长安律卷与宗主之位,也是当天,千霜躲在缥缈阁一事被曝光,更有消息称千霜三日后会趁夜离开初沐阳城,各大派在鹿北撺掇下决定三日后茉梨林围剿千霜。
惜双在一旁默然倾听许久,时而低头踩着石子蹭着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闻及此,忽然长腿一顿曲着膝,撩起眼皮,看向已变成枯枝败叶的万灵问道:“这个消息从何而来?安夫人,你知道吗?”
万灵长叹一气:“我若是不知,就不会变成眼下这模样了。”
“什么意思?”安信警觉问道。
林凛央蹙眉咳了一声,听着耳边潺潺流水声,脑子不知为何忽然混沌起来,仿佛湖水正顺着耳道流进头部,侵占她的思绪,林凛央甩甩头,摆脱片刻扰人水声,朦朦胧胧想到——这消息被放出大概跟安老宗主有关?
她竭力克制咳得十分轻,声之小宛若石子间相互摩擦,但仍旧被五感通透的惜双察觉到了异常,信步朝她走去,走得十分慢,仿佛只是不经意地挪一下位置,而跨得略大的步子暴露他心思,林凛央在惜双跨第一步时就知道自己的忍耐并没有成效,立马往树下走。
惜双向她走一步,她便向树下走一步,惜双走两步,她便走两步,惜双停,她便停,始终保持一定距离。惜双怕她没留神脚下出岔子,停下脚步不再移动。
万灵并不知道他们的角逐,兀自说着:“这消息最开始从一小门派掌门口中得知的。同在会上名士告诉我,此人前言不搭后语,很简单的一件事说的无头无尾,彼时众多名士被鹿北煽动得恨不得杀千霜而后快,会上并无人察觉漏洞。待我得知各大门派不日便要围剿千霜时,心下一惊,立即唤小掌门来,经我盘问,究其细节,却答得含糊其辞,那人最后撑不住了,只让我去问相公,”万灵枝丫往中间树干收拢,“那时我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获取这个消息的手段定然很不光彩。”
世人皆以为安岩消失半年是在寻找扳倒安石的证据,只有万灵知道事情并非那么简单。
十一年前的初沐阳城虽对外开放,任何生物只要过了视察皆可入内,但缥缈阁可不是那么好进的,那是九尾玄狐与个支狐族居住修炼的地方,非亲信不可入内。
而安岩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混进飘渺阁,还在得知内幕后全身而退。
在听到万灵亲口说出是安岩用特殊手段得取消息,从而巩固地位时安信第一反应是——“什么?他还做过这样的事?”
可转念想想又有些不对,安信便脱口道:“不可能,缥缈阁禁制严密,随便进去不得,那阵子我也在那习医术,根本没见过爹,更别说……”
“他换容术使得炉火纯青有什么不可能的。”万灵打断他的推测,“只要想做,就没什么做不到的。”
“可……”安信察觉自己底气略不足,深吸一口气朗声道:“可爹素来磊落,不屑做细作这等偷鸡摸狗的事情,绝无可能。”
惜双淡淡道:“若是为了安夫人与你,再不光彩的事情安老宗主也会拼了命去做吧。”
安信朝惜双喝道:“胡说八道!你知道什么?!我爹言传身教,从小就教导我与雅苑先生,君子须磊落光明,方能行得正坐得端。”
引得惜双头微微往后仰,生怕唾沫星子渗透气泡喷在脸上,面不改色道:“哦?你又如何得知、怎么保证他所行之事桩桩件件磊落透亮?而你与现安宗主又得了几分安老宗主真传?”
安信敛眉不语。
“这位公子,你当着我们娘俩的面堂而皇之妄加踹度,略有不妥吧。我家相公这事做的的确不厚道,但不代表他事事如此阴险狡诈,对事不对人可好?”
惜双并不没有在安岩身上盖上所谓“阴险狡诈”的章的心思,安岩做的那事充其量只称得上“暗室可欺”,站在万灵安信方得一“卧薪尝胆”,谈不上阴险到不了狡诈。他只不过是为自己所知辩驳一二罢了。这种事点到为止即可,再较真下去恐怕会在这浑得看不清的水底打上一架才能完事。
万灵声音一如方才沙哑,带着一丝无奈:“若非他亲口承认,我也绝不相信。”
“可……可这跟娘你变成这样有什么关系?”
岸边垂在湖面的灯草齐齐暗下,湖底愈加昏暗无光,仿佛浸在浓墨之中。
长时间泡在水中,林凛央只觉阵阵凉意直达心底,肌肤白得发青,细沙随着水波掠过,蹭的生疼,反复蹭在同一处不过四次竟微微红肿起来。
“因为我也是异能者。”在灯草亮起的瞬间万灵说出来了。
安信蒙了,那张仿佛被刀削斧凿般的脸上,少了往日凌厉盛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白。
万灵虽没了双眼,看不见安信反常的神情,但过久的沉默总能将儿子心情猜个差不离,毕竟知子莫若母,哪怕分开得再久。
万灵声音有些颤抖:“信儿啊,我知道你讨厌异能者,但是……但是……”
但是什么呢?
但是不是所有异能者都无法控制自己?不是所有异能者都会剁人脚指头玩?不可能的,所有异能者或多或少都带有血腥暴力倾向,不过自控力差或好的区别而已,只要激发过异能者一次大开杀戒之心,这异能者便成了一个随时移动爆炸的炸药库,无论他此前多么善良无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