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恨皇甫氏,于是在宫中时,想方设法,顺着那暴君的意,不过一二言语,便将他本就扭曲的欲望与恨,放得,越来越大。
或许就算无我,殷氏皇族与国师府的结局,也不会变。因为,国师与夫人一日赛过一日地变本加厉,竟是比我,还要着急自取灭亡。”
“六年前,我便知晓皇甫氏终有这一日,这么多年都等了,也不差这几年时光。可我恨的,不止他们,还有殷氏皇族。”
“殷莫那老匹夫是活不久了,可,我又如何能让他踩着这么多人的血,轻而易举地,得偿所愿呢。
新帝登基,总是要来昭煌寺祭天的,我便在那儿,等着他们。”
“本来一切顺顺当当,但是娘子,你为何要出现呢?”
她缓缓倾身,问到这一句时,眸光渐化去一切锋芒,只余带着柔软的哀伤。
阿琼被桐芷轻轻抱住时,才发现自己缩着身子,痉挛般颤抖,口中不成调的啊声,听起来那么痛。
勉力,聚拢散乱的眸光。
“为何,你要与他们,完全不一样呢。”
“为何,你将阿荼那么完整地放在心上,所行所为皆为她,他们从不觉得这是他们的错,可你,分明不是你的错,你却觉得,是你自己,害了阿荼,害了,我们。”
“你说,我与阿荼相像,可其实,真正和阿荼像的,是你。”
有湿润的凉意漫开,阿琼的泪流不出来,桐芷,好似,替她哭了。
阿琼忽然间,想起曾经的阿荼。
阿荼也会哭,日暮之时,院门打开又阖上,她瘫软在床榻上抬不起一根手指,肌肤红得滴血。
阿荼进来支撑起她,轻柔小心地为她擦拭,泪会一滴滴落下来,她没有力气抬手为她拭泪,只能轻轻蹭蹭她,仰起笑脸说一切俏皮的话。
而她此时,还有力气抬手。
于是一点点拭去桐芷面上的泪,弯唇:
“你,要杀我吗?”
桐芷恨恨瞪着她。
“是阿荼,用自己的命,救了你。”
阿琼神色未变。
“可是,你也觉得,是我害了阿荼,害了你父母兄长。
更是我无用,护不住阿荼。”
桐芷凝视良久,终缓缓起身。
落日余晖最后望着将别的天地,斜斜漫过她的面容,半面彤彤,半面暗影。
一刻,忽然躬身,单手捏住缚住阿琼绳索的结,半拖半拽,将她拽到了湖边。
湖边,有一座小小的坟茔。
阿琼跌着跪在坟前,桐芷亦在她身旁跪下,一模一样的两枚玉坠从她掌心落下,带着忽然腾高的火苗,舔上玉坠下长长的络子。
两条络子交缠在一起,沾着含沙的土壤,代替落日,成了这隅天地最鲜亮炽热的所在。
寂静吞天噬日,拽下月华,点上星辰。
远山空青作乌影,老树擎枯枝。
眼前的光芒与暖意,很快成了余烬,点点熄灭。
“我不杀你。”
“以后,也不再救你。”
“今日要杀你的,是殷莫的人。祭也祭了,要走快些走,不要让阿荼救的这条性命如此轻易葬送。”
缚住手脚的绳索落地,桐芷三下五除二绕成一团,盘在手腕,头也不回,向东而去。
阿琼像是被什么粗暴地丢在原地,丢在绕不开的过去。
就像在昭煌寺金殿藏经阁翻开的那册书,一面绘着半枝妖冶红杏,一面绘着奢华繁复的玄翎纹,下书:
玄翎纹,取自凤凰尾羽之意,乃吾与圣僧共绘之,为,皇甫氏图腾。
翻开,端正的字迹写着一首词:
【三春柳,明月松,吊酒沽来冲泥佣。
缲天容,金地埒,佛赤缠枝玉蓬薨。
明儿今孙惹谁怜,莫言苦,莫言苦,几载天雍几载愁。】
朱笔批注,
【记下来,哈哈,听说,是老师儿时不成器之作。】
字迹飘扬,似是,稚童顽闹所书。
而她孤身面对无法承受之重,身魂渐渐透明。
就像她因为黑衣人衣摆相同的玄翎纹,终于知晓,十几年前与十几年后,屠了阿荼满门和欲杀她的黑衣人,皆是,皇甫氏暗卫。
知晓,原来最初的最初,只是因一人。
因,将要被教养成欲奴的,她。
知晓,原来,阿荼这些年来所有的郁郁与哭泣,所有对于已逝家人的思念,都有一个始作俑者。
是她所保护、教导的,最最亲近之人。
是让她连命都可以不要,也必须周全的人。
阿琼倒在冰冷的地上,漫天萤火与繁星相接,半分也映不入她汹涌泪流的眼。
她渐渐笑出了声,笑得身子不住地抖,听起来,却比哭,都不知让人难过多少倍。
渐渐,笑成了哽咽,成了抽泣,成了无声的哀号。
原来,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是,这样的滋味啊。
萤火点点落在她身,像一颗颗温和无害的小火苗,像落入人间的群星。
照着她艰难爬起身,徒手在坟前,又挖开一个小小的坟,埋入没有烧尽的玉坠。
烧过的玉,那么像盼君楼前,白布盖着的尸身上,露出的那一截扭曲的腕。
她想到什么,匆匆去摸自己的腕,肌肤相贴的瞬间,脑海中一片空白。
尖锐的情绪有一瞬间腾空而起,又突兀在最高点哑火,她来不及分辨,只觉像是被自己身体里的什么,狠狠鄙夷、甩开。
她有些意识不到,自己在做什么。
跌倒,又爬起,又跌倒……不知怎么的,她便到了湖边。
星夜迢迢,无边的湖水随潮汐涌动,冲刷缓岸,湖中满是幽蓝的游萤,与天,那么像。
也,那么美。
湖水湿了裙裾,萤火像鱼,肆意遨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