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正是多雨的时节,天整日里阴着,淅淅沥沥的雨丝飘洒个不停。
揽月殿前的各色花植都被风雨折损得没了气色,唯独那丛芭蕉叶在风里雨里依旧高舒垂荫。
宫人们守着殿门颇为无趣,听着连绵不断的雨打芭蕉声渐渐泛起瞌睡,大多悄悄挪到了角落里偷懒。
雨莲端着汤盅沿着半湿的廊庑回了揽月殿,掀开低垂的竹帘往里探去恰听到里头传来几声呼喊,她忙不迭脚下生风地进去,顺便飞快地瞪了眼角落里犹自睡得香甜的宫婢。
“殿下,可是又梦魇了?”
许是梦中惊吓挣扎的缘故,黎元仪乌亮的发在玉枕上四下松散开,一双娇嫩玉润的手攥着锦被,她浓密的睫毛微颤着,慢慢睁开眼睛。
雨莲轻拍公主的肩头安抚,扶她起身,“正好,奴婢端了姜枣茶来,热热地喝下去,压压风邪。”
黎元仪就着雨莲的手慢慢喝了。
“梦中恍惚听到鸟叫声,又听人念起‘窗外有芭蕉’,倒是十分热闹。”
黎元仪自十日前于宫外品茶诗会落水,便得了伤寒,一度烧得厉害,整日里昏睡着。待好不容易退了烧,却不怎么愿意开口说话了,瞧着整个人都瘦了好一圈。
雨莲本就忧心她的状态,见眼下黎元仪愿意主动问起,便立刻接口道:“就是那只原先养在廊下的鹦鹉,送小儿坊调教了两个月,昨儿刚送回来,如今它机灵地都会念诗了。”
黎元仪点点头,她虽神色没什么波动,心下却滞了一瞬,记忆里养在廊下的这只鹦鹉名唤“雪衣奴”,确实聪明伶利得很,她曾极爱不释手。
但前世即将成婚前,她得知王冕喜清净而厌恶聒噪,便忍痛割爱,没有将雪衣奴一起带出宫。
想来那之后此间冷清无人居住,雪衣奴应当又被送回小儿坊中豢养。
那恍如大梦一场的前世经历浮上心头,黎元仪头一阵阵地抽疼,她忍不住伸出手指按住额角。
视线不经意落于妆台上的铜镜,里面映照出的面容尚显稚气,与脑海中前世憔悴瘦削的面容融于一处,她恍惚间分不清今夕何夕。
她明明已于婚后第五年,也就是文振十二年,抑郁而终、撒手西去了。
却不知是有怎样的机缘巧合,等她再一睁眼,竟然回到了文振七年六月。
此时的她年方十六,还未曾被赐婚王氏,依旧住在宫中先帝赐予她的揽月殿中。
这一切若非镜花水月,便实在是万幸。
也许,是神明听到了她前世临死前内心的祈求,这才让她回到过去,回到了云英未嫁时......
本来已经平复的头疼无预兆地再度抽痛,黎元仪吸了口凉气,蹙眉抬手扶住额角。
在榻边支了小凳正绣着手里物件的雨莲正好瞅见,忙不迭凑过来:“殿下可是又头疼了,奴新学了疏解的指法,来给殿下试试?”
雨莲的关切让黎元仪心生温暖的同时又有些心酸。
前世,雨莲随她一起出宫嫁入王家,此后多年里,万般心酸苦楚,若是身边没有雨莲,她未必能撑得下去。
也不知,前世她重病走后,雨莲后来是何境遇......
雨莲浑然不知黎元仪心中感叹,她手指灵活,指法时而轻柔时而有力,恰到好处地疏解了黎元仪时不时涌上来的头疼。
黎元仪本想闭目养神,却瞥见一旁落下的物件。
是雨莲方才在绣的,这上头的纹样——不知怎的,竟有些眼熟。
“殿下,您瞧着绣得如何,可有要做修改的地方?”
“针脚细密,纹样也精致,你的手艺一向是极好的......”
“殿下满意就好,这香囊就快做好乐,后一日赏花宴上殿下可以送出去,定会得偿所愿的。”
黎元仪笑意停滞:“什么赏花宴?”
雨莲诧异了一刻,又想到前几日公主都烧糊涂了,可不得忘了事儿,于是立刻提醒。
“再过一日便是宫中赏花宴了,太后为此已经筹备许久。殿下前几日高烧不退,奴婢还担心赶不上这次的宴,好在如今恢复得当。”
说到这里,雨莲又压低些声线道:“王公子已接了帖子,他届时定会入宫参宴,到时殿下盛装出席,说不定当天便能成就美满姻缘了。”
黎元仪手一颤,香囊随之掉落在锦缎被面上。
她神色僵硬,忽然想起——
前世她和王冕的婚事不就是在这场赏花宴上定下的么?!
她怎么把这一茬给忘了?!!
这一场赏花宴名为赏花,实为赐婚。
前世她与太后心知肚明这一安排,并成功借此机会和琅琊王氏结下姻缘。
可现在,就算是有人把刀架在她脖子上,黎元仪也决计不肯再强扭王瓜,作茧自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