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掠过彼岸花海。
拂来一片微醺的暖雾。
六号当铺木屋旁的空地上,多了座被彼岸花簇拥着的木桩衣冠冢。
宸夙背倚着木屋墙,姿态有些惫懒地坐在衣冠冢旁边,一手随随便便往膝头一搭,另一只手握着罐酒。
“老头,有件事我不明白。”
他喝口酒,仰起头将后脑勺抵着木屋墙,微醺地长吁口气,“你为什么要救我啊?你可是堂堂神族长老,我不过是个阴曹地府的鬼罢了,我是死是活对你来说这么重要?”
话从嘴里说出,像一片羽毛落入水,连一丝涟漪都没激起,更再无回响。
风停了,一片安静,万籁俱寂。
“说实话老头。”
许是坐久了身子有点僵,他换了个姿势,“那天晚上在魇教,你说你要带走冉冉,我当时拿剑指着你不是开玩笑,我有那么一瞬间我……我确实想让你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我跟你说过,我早就不是你认识的那个宸夙了,而且当时我只有唯一一个念头,我……”
“我好不容易才把她救回来,把她带来人间,我不能再失去她了。”
“其实我想过无数次。”
他又连喝好几口,放下酒瓶一个深呼吸,道,“我害怕过无数次会跟她又一次分开,我想过,如果命运还是不放手,那我又该怎么办?”
思绪凌乱如麻。
他抬手抓了抓额前细碎的发梢,突然一笑,“可我没想过你会死。”
“真的。”
他颇觉荒唐地摇着头。
酸楚的笑声越发明显甚至透出点偏激的疯感,“我……我真从没想过你竟然会死,几万年从来都没有。”
“你知不知道老头,我什么都想过,可我唯独没有想过你……你会死。”
“你说话啊,这太荒唐了,你可是神族长老,你怎么会死啊?”
“老天爷又在跟我开玩笑么?”
许久,天色欲晚。
周围暗了许多,地上扔着两只喝空了的啤酒易拉罐,一只被捏瘪了,躺在他脚边,另一只滚到了木屋墙根下。
微凉的风忽而从身上吹过。宸夙头动了动,意识浑浑苏醒。
缓缓睁开微醺的眼。
手里还剩下半罐酒。
他长释口气,转转脖子动动肩,松了松坐得僵硬的身体,将手里的酒喝下一口,随后有些疲惫地扶着墙站起,堪堪走到衣冠冢前蹲了下来。
“我好像想明白了。”
他轻轻一笑,将剩下的酒沿着衣冠冢一周慢慢浇下,“老头,三万多年前从始祖神在我身上降下诅咒那刻起,你就不该心软。留下我,是你这辈子做过的最错误的选择。”
·
转眼,日落黄昏。
金霞倾洒,无归川水浩浩汤汤。
川水靠右岸处,紧邻一块赤色岩石,停泊着一只淡红色光凝聚成形的无妄舟。酒铺老板庄阿吉站在舟上。
宸夙站在岸上,两人各执一只酒杯,醇醇酒香在空气里袅袅飘远。
这是冥界西境稀世珍草酿出的好酒,庄阿吉藏了一辈子,为的就是今天。
“这是最后一杯了。”
宸夙低下头。
看着杯中酒淡笑道,“等这杯喝完,你走了,可就真剩我一个人了。”
“哎呦,瞧您这说的什么话!”
庄阿吉装作不屑地将脸一扭,哭笑不得道,“我走了,我那开了几十年的小酒馆儿可就是大人您的了,那么热热闹闹的地儿,怎么着也不会让您觉得没趣儿呀,是吧?”
宸夙点头。
只微微抬了抬唇角笑而不语。
“对了阿吉,我想问你个问题。”
他喉结滚了滚,抬起头。
眼里透着些怅然若失的黯淡,“没有人知道这扇门后面是什么,如果门后没有那个传说中光耀自由的世界,而是通往死亡的深渊,你……”
“会后悔吗?”
“不管天堂地狱,我都会重生。”
尽管岁月在脸上刻下千沟万壑,可这小老头呵呵笑起来依旧讨喜,“您是死神,您应该比谁都明白死亡和爱一样伟大。如果是深渊,那我便像拥抱爱一样拥抱死亡。”
没等宸夙回话,庄阿吉将手中酒杯送出,“叮”一声跟宸夙碰了个杯。
“最后一杯酒啊,那便……”
庄阿吉想了想。
忽将酒杯高举过头顶,欣笑着望向天空,“敬这世间的爱与死亡,敬九泉之下一抷红土,敬人间天上一抹月光,敬长长久久,敬生生不息!”
两杯醇香入口。
化成庄阿吉的快意和宸夙的释然,自此山高路远,再无需惦念。
“走了大人,勿念!”
“保重。”
霞光耀目,烟波浩渺。
无妄舟载着一个佝腰驼背的黑瘦小老头,随浩浩川水往西南天边流淌而去,直到变成视线尽头一粒小黑点,在宸夙某次眨眼之后便再也望不见了。
世界蓦然空荡。
仿佛只剩下他一人。
·
妖域里,天早已阴了下来。
还有妖域外的人间——
也就是曾经的大荒,西北天空倾塌碎裂般黑暗下来,乌云如鳞,风沙隐隐,仿佛被混沌吞噬。可人们依旧一如既往,全然不知将要发生什么。
“大人,时间……差不多了。”
“我知道。”
妖域遗迹城外,江冉冉收回望向天的视线,转头四处顾盼了一圈。
可身后除了遗迹城,便是千万里无边无际荒沙莽莽。除了身旁这名妖军将领,四处零零星星奔走的妖兽。
再看不见其他影子。
见她这般。
那妖将会意,问道,“妖神大人是要找什么人吗,我去帮您叫来。”
她只摇了摇头,没有言语,眼底渐渐失了色,如熄灭的烛火黯淡下来。
“宸夙……”
“你再不来,你可就再也别想见到我了。”
她低下头默不作声在心里说着,除了她自己没人听得到。三个月了,三个月了他都没来看她一眼——
他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么?
眼尾忽然有点湿湿热热的酸,鼻腔也像被一团黏糊糊的东西堵住似的难受。
可她却突然笑了下,淡淡的,不热不冷,不苦不甘,没有欣悦也没有悲伤,看不出究竟是释怀还是遗憾。
只是微垂的眼角略带些疲惫,好像经历了许多,却只一笑带过。
“那你好好活着,为自己活着。”
她宁愿他是不要她了,才不愿来见她,而不是这世上再也没有他了。
而她。
也要走上魇教主该走的路了。
风卷残云之下,她凌空而起,四样创世二神遗物现形于她周身,在漫天呼啸的乌云风沙里闪出四簇锋亮的光芒。妖力灵流在她周围环绕流转,四件神物在电光里两两合一。
与望虚玉、混沌石相融后,苍落、往生二剑毁天灭地的上古力量终于彻底被唤醒。
如此,便杀得了妖神。
“你在做什么?”她刚将双剑剑锋齐齐对准自己胸口,天外黑暗的混沌中突然落下浑浑巨声,“魇教主,停止你正在做的事,休要违逆天道!”
她知道这是天道的声音——她要以身祭天,将妖力融进天道,天道怒了。
“我喜欢人间,”江冉冉道,“所以我不能让天道降下浩劫毁了它。”
“我劝你放弃挣扎!”
混沌深处的声音凌然道,“你的出现,妖族的出现,是创世二神违逆天道酿下的孽果,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世间本不该存在妖族,天道自当将其毁灭以维系万物之衡。”
“你说错就错?”
江冉冉冷哼一声,不屑道:
“如果我非要说是你天道错了呢?诞苍生,又毁苍生,天道何以为道?他们凭什么不配活在世间?”
“因为这是他们的命运!”
天道震怒,“命运早已注定一切,没有人能改变命运!”
“区区命运算什么!”
话出口的同时,无数个画面在她脑海里接连闪过,混沌大战时天道将她灭形诛魂,忘川河畔枯萎的彼岸花重新盛开,浩劫之下大荒血流成河妖族颠沛流离,人类一步步走到今天,西坊巷里她和宸夙第一次碰面,献魂阵里她收回傅玥妖魂彻底变为魇教主……
几万年屈于命运之下,痛苦不甘尽数化作她心里的焰火和眉宇间的决然。
“天道我告诉你,我妖神魇教主,生来就不是命运的囚徒!”
登时,双剑剑刃寒光凛冽指准她胸口,在苍茫旷远的天穹之下,在翻覆奔涌的乌云之中化作碧绿血红两道疾驰光影,猝一下飞穿过她身体。
在空中扬起一道醒目的血弧。
刹那间,这具身体散化出千万道妖力,百川入海般滔滔汇入天外的混沌。
世界仿佛突然安静。
时间停止,空气凝固,风也不再流动。寂静里,她感觉自己身体里的磅礴在渐渐熄灭,整个人越来越轻越来越飘忽,像泡沫,像泡影,微微一丝轻风,就能把她吹散了。
她感觉好累,好累。
堪堪合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