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泼墨般渲染开来,将茫茫雪原尽数笼罩。白日里那片肃杀的苍白,此刻竟悄然褪去伪装,于沉沉夜色下,显露出一番被掩藏许久的繁华与绚丽。
“这银色烛火,”许小里指尖轻触,眼中似有星辰碎裂,漾开点点流光,“白日里不过莹莹亮银,到了这夜里,竟幻化出这等五彩斑斓,宛若夜明珠碎裂,洒落人间。”
他脸上惊喜之色难掩:“原以为这银色便是其真容,不想竟暗藏玄机。莫非……这豹族……”
胡钰欣闻言,面上便笼上了一层浅浅的无奈:“银纹雪豹,其皮毛纹路便是银色,再寻常不过。到了夜里,纵是月光映照,也不过是更添几分清冷,断不会如你这般,幻出什么五彩霞光来。”
“我就开个玩笑而已嘛,你别老是急着破灭我的幻想。”许小里收敛了面上的神色,眸光流转,复又投向高台之上。
但见那烛火光芒渐次聚拢,缓缓间,一个身影自那光晕中走了出来。
“诸位,”那身影立于台前,声音清朗而沉稳,带着几分威严,“在下乃雪原豹族大长老,银华。今日,亦忝为这场盛大婚礼的司仪。豹族子民,抑或来自窟魔山上诸位妖族的贵客,能得诸位莅临,实乃我雪原豹族无上之荣光。”
银华话音甫落,高台四周便有乐师应声而奏。丝竹管弦之声悠扬而起,初时还似涓涓细流,渐渐便如山洪奔涌,热烈而欢快,震得四下雪原都似微微颤动。
“这几位乐师的手上功夫倒是不俗,”胡钰欣的眼珠儿几乎要望出去三丈有余,目光黏在那角落里几位乐师身上,悄声对许小里道,“不知待我暮苓狐族大婚之时,可否有缘请得他们一奏?”
“敢情妖后陛下此番前来,竟是带着‘采风’的心思?”许小里忍俊不禁,低声揭露道。
“你倒是结过婚,”胡钰欣轻哼一声,面上却无恼意,只道,“本王可是生平头一遭经历这等场面,自是要仔细观摩,好歹取些经来。”她顿了顿,又指了指自己视线被挡的方向,“你把你那颗脑袋挪过去一点,莫要挡了本王的视线。”
“哦。”许小里淡淡应了一声,依言将头侧了开去,问道:“现在可还碍事?”
“嗯,婚礼全程,尽量保持这个姿势,莫动。”胡钰欣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
许小里心中暗自嘀咕:什么叫我结过一次婚?那场拜堂还没完成,就被你当众掳走,算什么事儿!不过,转念一想,那场基于阴谋的虚假婚礼,若非胡钰欣及时出现,将他自人族那樊笼中解救,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如今回想,倒要感谢他那一番“霸道”了。
***
恰在此时,乐声抵达最高潮,激昂处似要撕裂夜幕。台下宾客间,立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与欢呼。
胡钰欣与许小里虽不明所以这高潮为哪般,却也默契地随着众人鼓掌,以示捧场。
台上那让人眼花缭乱的烛光,倏地从中向两侧缓缓分开,两道光柱直射向深邃如墨的夜空。而在另一端,一道身着银色婚服、身姿挺拔的俊俏身影,缓缓步入那光柱之中。他手中,并非捧着红盖头,而是托着一幅画像——画中是一位面带温柔笑靥的女子。
这般景象,若在寻常妖族,抑或人族眼中,怕是阴森怪诞,令人脊背发凉。然而此刻,在这雪原豹族之地,在这位神情深挚、面容俊朗的新郎官手中,这幅遗像却成了一件足以令人动容的至情之物。
他名为谢听雪,此刻面上虽强作着幸福的笑意,眼底深处却似有幽深的潭水,映着百年前的光景。他仿佛又牵着他心爱之人的手,迎着那热烈的掌声,在漫天彩光之中,一步步走向属于他们的、名为“永远”的幸福。
而此刻,画中人虽已化作尘烟,但他心窝里那份爱意,却分毫未减,反而沉淀得更加醇厚。眼角处,有晶莹的泪滴悄然滑落,带着几分幸福的酸楚。他心中暗自庆幸,这一百年时光匆匆,自己依旧这般深爱着那位女子。
然而,这不过异境中的百载纪元。若换算到外界凡尘,这流逝的岁月,又何止于此?异境那奇诡的时间法则,终究是眷顾了这个情深不寿的男子,未曾让他在这更漫长、更煎熬的岁月里,承受更甚的相思之苦。
胡钰欣望着台上那副模样,望着谢听雪眼中那份化不开的深情,心中某处似被轻轻撞了一下,不由自主地,也有泪珠悄然滑落,滚烫地砸在衣襟上。
妖族之间的情爱,竟可如此真挚,如此绵长。他们能携手相伴,走过漫漫岁月,上百年,上千年,乃至上万年。可人族呢?她不由得想起那个如过眼云烟般的男人——许茂,那短短一年都未能坚守的诺言,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一念及此,胡钰欣心头又是一紧,那恼恨又委屈的情绪几乎要翻涌上来。她偷偷抬手,用袖口轻轻拭去颊边的泪痕,不想这细微的动作,还是被身旁的许小里瞧了个正着。
“怎么?看他们情深似海,倒让你这妖后陛下也起了羡慕之心?”
“胡……胡说,”胡钰欣被戳中心事,面上微微一烫,忙狡辩道,“谁……谁羡慕了!”
“不必羡慕,”许小里却突然认真起来,声音里带着一种笃定的温柔,“因为未来的我们,定也能这般幸福的。”
这突如其来的、近乎许诺的话语,让胡钰欣浑身一怔,抬眼看向许小里。只见他此刻脸颊染上淡淡红晕,眼神躲闪,不敢再与她直视。
“你……”
胡钰欣却是心头一颤,仿佛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在胸腔里炸开,漾得她四肢百骸都软了几分。她怔怔地看着许小里羞红的侧脸,脑海里反复回响着他方才那句无意间的告白,那几个字,仿佛带着魔力,在她心湖里投下了一颗石子,漾开了圈圈涟漪,久久不散。
***
谢听雪已缓步行至高堂之前,双膝触地,深深跪下,衣袍铺展,如雪地添了一抹孤寂的暗色。
“一拜天地,敬天地无灾,永世安宁。”
司仪的声音穿过殿堂,融入殿外那片寂寥苍茫的冰雪天地。谢听雪垂首,对着那无尽苍穹与皑皑白雪,恭恭敬敬地叩下第一个头。额间触地,冰凉之感透过衣冠渗入骨髓,他却似未觉,只觉这天地之威,浩瀚无边。
“二拜高堂,敬祖辈护佑,福祉不绝。”
谢听雪徐徐转身,目光投向高堂之上,那里悬挂着数不清的牌匾,每一方都承载着豹族先祖的英灵与荣光。他不敢直视,只是朝着那一片肃穆的木质牌位,深深叩下第二个头。木质冰冷,带着岁月的沉香,他仿佛能听见先祖们在风中低语,却唯独听不见那个最想听到的声音。
“夫妻对拜,敬恩爱情深,携手白首。”
礼毕,谢听雪缓缓起身,却并未停歇。他伸出双臂,小心翼翼地将身侧那方刻着“婉儿”二字的牌匾紧紧抱在了怀中,仿佛那是失而复得的珍宝。怀中的木质粗糙,带着冰冷的温度,与他此刻滚烫的胸膛形成刺骨的对比。晶莹的泪珠再也抑制不住,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汩汩而下,滑过他苍白却坚毅的脸颊,滴落在牌匾上,晕开点点湿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