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芙着急忙慌抱着只包袱进来。
“姑娘,我忘了,马车原先备着的披风昨日被孙姑娘穿走了……”紫芙耷拉着眉眼,转而高兴地打开包袱道,“不过羡春楼离云蔚绣坊近,我借了卫姑娘的衣裳!”
紫芙回首瞧了眼呆头呆脑的擎风,便没好气地推着他的肩背往门外去。
虽是外裳,宋惜霜也仔细地关上花窗,躲在屏风后脱落沈昙那件宽大的天霁色锦裳,暂且穿上了卫秋水的外裳。
她理了理沈昙那件衣裳上的褶皱,本要将其叠好时,却发现了后摆鲜艳的痕迹。
如霁天彤日般显眼。
宋惜霜不由紧皱眉头,借着窗缝的天光,火速拿帕子浸了清水试图往上抹除。
见颜色晕得愈发深后,她心头涌起股无名之火,一下又一下去重重擦拭,磨得指尖通红。
那霞色却固执地扒在鹤翅上。
这本来无碍。
按她的个性,只要寻个借口将沈昙的衣裳,带回绣坊后院,避开人多口杂的地方,悄悄洗净再还回去,沈昙也不会说什么,此事清了。
她听说“天癸不适,情志不宁”,所以脾性气燥,羞愤非常。
这下好了,不用再沾湿清茶,水珠子便开始抛在那件天霁色衣裳上了。
滴滴答答,伴着隐隐呼啸的窗风,像在抚琴。
一只骨节硬朗的手突然从宋惜霜的后背伸来,轻柔地扯开她手中皱巴巴的帕子。
“这不是你的错。”沈昙阻止了她偏执擦拭的动作,郑重地强调了一遍。
“对不起……朝朝,沈二哥不该偷听,惹你生气。”
他将衣裳叠好,层层相合,那朵彤云被用心地藏在最里头,最后珍重地放在臂上。
沈昙眼眸温柔,浅浅一笑,从袖中取出净帕,弯腰垂首,认真拂拭着宋惜霜眼眶边滚落的水珠。
“在沈半城之前,我首先是朝朝的沈二哥,你瞧,沈二哥何时与你生气过?”
他束发的镂银冠本来高不可及,如今宋惜霜却触手可抚。
宋惜霜咬着嘴里唇下的肉,眼睛瞪得很大,泪冒得愈来愈凶,打湿了对方的虎口,惹得那郎君也张皇失措起来。
他越是光华清举,越显得她狼狈局促。
她猛地化作个炮丸,头重重顶在沈昙的胸口,捣药似的,最终将其抵在墙上,泪涕全数抹在郎君的衣襟上。
“你以为你藏得很好吗?”
“在云嵘山庄帮我逃走的那一箭不是你射的还能是谁……沈二哥好蠢,马车上裹得像头熊还生怕我认不出,还有什么家奴是可以收留卫姊姊她们,包容我们一群小郎君与姑娘煎了两日药,那些名贵的药材不都是你买下的!”
宋惜霜发泄着,却察觉到后发被手掌轻柔抚顺。
“对……我蠢,全都怪我,让我们朝朝受了多大委屈。”
他敛眸猜忖,随即拿过茶壶,竟直直浇在自己的肩头,矜贵的衣裳上满是泛黄的茶痕。
他听见了。
听见朝朝的内心在说什么。
“这下我也一样。”沈昙骄傲道。
“你不一样……”宋惜霜抽了抽鼻子,抬起头用帕子擦过他被茶水沾湿的脖颈,“二哥不知道它有多疼。”
冰凉的玉镯触在沈昙的喉结旁,他猛一激灵,捉住了女郎的手腕,拔出腰间小银刃塞在她手心。
“你痛多少下,就戳二哥多少下。”
宋惜霜手中银刃凉得割手,偏看见他那双漂亮的眼眸里,认真至极。
她将小银刃塞回郎君的腰间,闷闷道:“我不要。”
“你舍不得。”沈昙斩钉截铁说道。
他变戏法似的从身后茶案提出一个精巧的鱼龙纹样手炉,放在宋惜霜手心。
“你说过我们是至交,你往后若不高兴,不舒服,还是……像看亲这种事,能不能告诉二哥?”
因为,我会永远陪着你。
沈昙没有说出这句话。
他不喜欢这个世界,他只喜欢朝朝。
从数年前煤山相遇,以及朝朝孤自来煤山寻他,十指相扣那一刻起,那颗顽石做的心脏已经慢慢生出血肉。
他会成为风,陪伴朝朝,寰游天地。
宋惜霜抱着那只温热的手炉定定注视着沈昙的眼睛。
她看清了那双眼睛:“我现在,想要沈二哥陪我去趟云蔚绣坊。”
沈昙颔首:“好。”
*
云蔚绣坊就在锦照街另一头。
紫芙被擎风拐走,还在羡春楼某处吃点心。
沈昙与宋惜霜并肩走了半柱香,很快就到了绣坊。
宋惜霜径自进去,吩咐沈昙在正堂等她。
薄雾逐渐笼罩凤玱城,沈昙站在檐下探出一只手,秋雨如丝,淌在掌心。
阿织蹲在坊前与其余稚子堆土数蚂蚁,见天光略暗,玩伴跑得跑走,她抬头瞧见了那位熟悉的好看哥哥,遂迫不及待跑到沈昙面前,拉他的衣摆。
“姨父,你今日没有买糖葫芦吗?”她好奇问道。
沈昙摇了摇头。
阿织转而睁大好奇地眼睛:“那你来做什么?”
沈昙高冷道:“你姨母指哪,我便往哪走。”
他正说着,却听见身后女郎故意咳嗽两声。
宋惜霜摸了摸阿织的卯发,从袖袋拿出银丝喜糖给她吃,唬她卫秋水正着急寻人。
阿织剥开牛皮纸塞得一边腮帮子鼓鼓,含混不清朝二进的屋里喊“娘”,窜得极快,像只狸猫。
显然,这是要支开阿织。
宋惜霜装作无所谓然,却神神秘秘从身后取出一件叠好的衣裳。
她抖开那件品蓝色广袖衣袍。
衣料是上好的曦华锦,偏生袍角与袖口的祥云与月昙绣得有些拙劣。
“沈大人家财万贯,如今定是不缺衣锦珠冠,也不知道看不看得上……”
“看得上。”
宋惜霜还未说完,沈昙就接住了她的话。
雨丝飘上他低垂的羽睫。
“可我不清楚,宋姑娘身为未出阁的女郎,是否知道……送给及冠的郎君一件亲手裁绣的衣裳,意味着什么?”
檐下燕喃,草木葳蕤。
沈昙任由雨丝灌湿肩头,面上不显山不露水,背后的手指却攥得骨节发白。
街口贩摊传来捶打鱼糁的声响,伴随着他的心跳,忽急忽慢。
宋惜霜往沈昙靠近了两步,郑重其辞。
“我……就是知道这意味,所以有些话,我想与你说清楚,我本来想问沈二哥,在云梦洲那次,你说我是你最喜欢的姑娘,是怎样的喜欢。”
“你困于君子言行,反复叫我宋姑娘,当我不知道你暗暗做手脚,那些与我看亲的郎君,不是被拐去青楼酣饮三夜,就是在赌坊赔光了衣裳,任我素日在院里念话本,拨算盘,你也不来见我,而今日之事……我很确定沈二哥的意思。”
“朝朝,我……”沈昙欲开口说些什么,却在一瞬间怔愣住。
宋惜霜不再犹豫。
她悄悄踮起脚,捉住沈昙的衣襟,在他唇角处不轻不重地啄了一口。
宋惜霜眉眼带笑,看见呆愣的玉郎后不由唇角上扬。
“我想了很久,我也喜欢沈二哥。”
那吻清浅羞赧,代表着女郎同样春心萌动的欢喜。
她瞬即被拥入一个充满丹若花香的怀里,能清晰地听见对方愈加变快的心跳声。
郎君低头,先是试探着同她一样亲啄,后大胆提搂女郎的后腰,碾磨着樱唇,偶尔磕到贝齿。
见她禁不住笑意后,便故意吮咂出声,带着羞愤,欢喜,与爱。
两人潮湿的发丝缠绕在一起。
愈加猛烈,是与这柔和烟雨格格不入的吻。
久许,双方急促又略带紧张地喘气,滚烫的气息交斥在皮肤上。
“骗你的,我从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他哞色晦暗,抚过女郎的后发,又来了一次深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