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朝兮惊醒时,垫在桌案上的袖口处泪水渍渍,她抬起头来,发现宋栀宁忧心忡忡地看着自己。
“我……睡了多久?”言朝兮眉头紧锁问道。
“才两柱香罢了,方才沈二哥又被请去了雅间,他走后你突然倒地昏睡过去,我们怎么叫也叫不醒”宋栀宁一五一十说出来,“朝朝儿,你是不是太累了,要不然你先回去罢?”
“不可!”言朝兮的回应吓得宋栀宁手中的南瓜子抖了一地。
崔来娣和宋端娘的梦中故事都变成真的了,更何况卫秋水的经历。
言朝兮在梦中好似过了一生。
那般疼爱卫秋水的爹娘,为她豁出命的高濬,她的人生,都被那人毁了!
到底还要让卫秋水再绝望等待多久?
窗棂外飘起细雨,沈昙翻进窗中,看向沉默焦灼等待的众人。
“在南城济慈庙。”
“在汤泉宫暗河!”
垂首的言朝兮与沈昙同时开口,他们视线两两相对,言朝兮眉间微蹙。
“到底是在哪啊?”宋嘉澍弱弱问了一句。
“我……”言朝兮不知从何说起。
这只是个梦而已。
如果时辰节点有所出入呢?那会是过去,还是未来?
“我们分头罢,”抱剑的江灵晔垂眸开口,“伯莲,我记得你叔父有一支精兵,不如你去借来与沈二哥潜入济慈庙,而我与嘉澍,朝朝儿……则去汤泉宫探探虚实。”
江灵晔五官锋利抖擞,他与沈昙一样,也不问为何言朝兮会说是汤泉宫,便下定论。
言朝兮走到江灵晔身边,与他低头说些什么。
而薛伯莲则热血沸腾起来,鼓起勇气拍了拍换了一身行装的沈昙,却被他快要结冰的眼神吓得泄气:“沈……沈二哥,我们出发罢。”
沈昙却上前将手搭在宋嘉澍的肩头,他笑得像只狐狸:“宋郎君,我把这个千秋留名的功德与你,如何?”
宋嘉澍兴奋起来:“沈二哥是说……”
他其实不大相信言朝兮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也就江灵晔没出息,唯她马首是瞻。
沈昙抽出了他手中的舆图:“你去济慈庙罢。”
“那我呢?我呢?”宋栀宁翘首以盼,睁大了眼睛道。
她从来因心疾被拘束在闺阁,好不容易出来,觉得此时有大事要发生,心中激动不已。
“看人!”其余五人齐齐回首异口同声道。
“那朝朝儿怎么就能去?”宋栀宁话里有两分委屈,看着整装待发的言朝兮。
宋嘉澍觉得她的话有些好笑,只是反驳声越来越小:“哟,你还不知道朝朝儿的性子,我们要敢说声‘不’,她能把我脚踩到冒火星……”
言朝兮的扇刀横在宋嘉澍脖颈:“还,不,快,去!”
宋嘉澍咽了咽唾沫,飞快翻窗出去追薛伯莲的步伐。
宋栀宁嗟叹一声,垂头丧气进了内间看着熟睡的萧琮琮。
“二哥,你怎么不问我?”言朝兮收起扇刀,憋不住问道。
“你不也没问我如何拷打那樊广吗?”沈昙反而笑得云淡风轻起来。
“那人在官场行走二十年,必定猪油糊嘴,仗着背后有个大人物,便将他那层皮扒了,”沈昙指了指舆图上的墨线,对应了城南一处河道,“也未必……说的是真话。”
沈昙凝眉沉思。
他的卦术,其实从进月华楼那刻便奇诡地失灵了。
……
言朝兮贴着湿滑石壁尽量不让自己拖着前面两人的后腿。
沈昙回过头来瞧见,转而拆下束发的发带,在自己手腕上绕了两圈系紧,递给言朝兮另一头:“朝朝,系好。”
身边河道流水有些湍急,言朝兮也顾不得许多,将还带着一丝掌温的长带在手腕上绕圈系好。
“多谢二哥。”言朝兮绷劲的心神微微松了些许。
江灵晔看见沈昙翘起的嘴角,不由放下了袖中的系带。
青苔蹭脏了言朝兮的靴袜,她想起梦里卫秋水被拖走时,其实连绣鞋也被拽脱一只。
“在这!”前方的江灵晔蓦地喊道。
言朝兮闻言,拉着一条带上的沈昙跑得飞快。
听到三人脚步声后,铁栅后蜷着一团团灰影,她们拼命拥抱取暖,蜷缩在角落里,像待宰的兔子:“不要!不要!我今日已经去过了!不要再让我……”
而墙上,似乎密密麻麻画着什么。
烛火中,江灵晔拉开根本没锁住的铁栅,走上前面色凝重地看着几乎衣不蔽体的“兔子”。
他急忙转移视线,才发现黯淡的火光中,墙上是用血画的“一”字,渐渐堆成了小山……
春寒料峭,言朝兮将江灵晔推到铁栅外,脱下外裳,颤抖着唇将它裹在最为光赤的姑娘身上。
那位姑娘的精神似乎相对好些,瘦得凸出眼眶,眸中却又燃起两分欣喜,她转过头打量着来人,察觉言朝兮只是个小姑娘,于是像小儿学话一般,口齿不清又极慢地说着。
“薛……谢……谢。”
“快……快凑!”卫秋水想到什么似的,突然尖叫着推开言朝兮,她的眼睛应当本来就很大,这下眼珠子像要坠出来,疯了似的钳住言朝兮左手。
卫秋水不想让那么小的姑娘也像她一样。
言朝兮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由鼻子酸涩,眼睛进石头,她抚着卫秋水瘦得硌手的背脊椎,尽量温柔道:“卫姐姐……我是来接你回家的,我有帮手的!大家都在找你们!”
言朝兮环住她一点点为她套上衣裳,只小心翼翼避开她手中的东西。
言朝兮很清楚她手中捧着的是什么。
这是南芮最好的绣娘长指。
沈昙与江灵晔背身站在暗河旁铁,他们都解下了自己的外裳与言朝兮。
“沈二哥,铁栅根本没锁。”江灵晔突然说道。
“断尾而逃罢了。”沈昙背手抓紧了手中的发带。
……
言朝兮沉默着尽量为她们该遮一处是一处。
她心中数了数栅栏里的姑娘:只有十六个。
卫秋水拉了拉言朝兮的袖子,固执地将她拉去河道。
言朝兮看见,那里有一处用石头堆起来的小山。
卫秋水显然还没有那么熟练地会讲话,她边做着手势,边大张嘴巴,用力地吐露几个能让人听懂的清晰的字。
“她……有……哇娃。”卫秋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人……好脱……”她比了比言朝兮的个子,手掌抬得很高。
“死……了。”卫秋水颤抖着嘴角,她说得很累。
卫秋水觉得眼前的姑娘是个好人。
与她在一起六十四天的教她说话的姑娘们也都是好人。
好人,不应该埋在暗无天日的地方。
应该屋子前有树,有花,每年过阴诞辰时,会有好姊妹来烧很多纸钱。
如果卫秋水住进那个小小的屋子,她更情愿看见好姊妹每年都在她的屋子前嬉闹说:“秋水,秋水,你在那边过得好不好,我告诉你啊,春江村的老桃树又结果了……”
“带……她……凑,”卫秋水松了牵向言朝兮的袖子,她怕这个姑娘嫌她脏,“行……吗?”
言朝兮握住了卫秋水完整的手,她旋即回首,看向卫秋水时泪眼一笑:“我从不食言。”
她一定会带她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