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电关机了,所以没有收到消息……」
想起方才说话的语气,朝月怀着对她的歉意说道,想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放低了说话的语调。
丹枢了然的点点头,毫不在意她先前的举动,而是询问起关于她的事情,“既然你出现在这里,是因为那孩子对吗?”
「…嗯……」
朝月不可置疑的闷声回答,低迷的情绪再次涌上心头,她觉得那股悲伤又要跑出来了。倒了一杯水,一口饮尽,才稍稍好了一些。
杯子碰触的声音被刻意放轻,但也足够丹枢感受到朝月此时此刻的心情,并没有早上那般富有生气。
“你应该也知道了囡囡的过去,以及她父母的遭遇。她是一个善良的孩子,就算是得到了救助,都会抹着眼泪表示歉意,自己为她们填上了麻烦。”
“可是这样有用吗?她要学的不是歉意,而是习惯,习惯像我们这样目不视物的人,还要继续拖累我们遇到的每个人。如果只是小小的愧疚就要感到伤心流泪,那她在这条长路寸步难行。”
「她没有什么错,也不会就这么潦草的活下去,我相信她可以活得好好的!」
丹枢的话在朝月听来格外刺耳,平日里也听过不少这样的话,自己都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可偏偏现在的自己,在为一个小女孩,争夺里面仅存的希望。
“这是…现实。在黑暗中独行,恐惧着突如其来的障碍,不能理解别人描述的所见所闻…所有人,所有事务都像是笼罩在漆黑的炭火里,看不见却能灼伤你。”
“这样的生活,对长生种而言还要持续将近千年的时光。她必须学会靠自己捱过去,而不是妄想任何人的救助。”
“……”
方才自己的声音大了,引起了囡囡的小声呓语,她正欲上前安抚的时候,却见丹枢比她更快起身,没有任何阻碍的进入囡囡的房间,坐在床边像个妈妈一样安抚着睡去的孩子。
看着她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的动作,朝月不免呆愣在位置上,话说的这么残酷,却心系睡着的小囡囡,丹枢也是裹着一颗豆腐心。
等丹枢安抚完小囡囡,刚落回座位的时候,耳边便传来朝月语气复杂的声音。
「可你不是也在帮她吗?」
丹枢闻言,幽幽叹了口气,“是啊…我确实在努力改变她这样的人的处境。不过…在那之前,她必须和我一样,学会忍受黑暗。”
“像我们这样的「天缺者」,年轻时免不了遭受欺辱,即使历尽了苦难,坐上了丹士长的高位,也依然对很多事束手无策。”
她的声音如若木亭一围淡淡的池水,平静的流淌而来过,水波不兴,唯有点点荷叶伫立在其中,亦如亭中的她一般。
“正因如此,在下才会说出那些话…在你听来一定很刺耳吧?可是,与她未来会遭遇的一切想比,在下那番话只能算是和风细雨。”
无奈至极,朝月现在看来,那番话只是苦涩的良药,掺杂着自己遭遇的一切,能如此平静的说给她听,想必不甚在意吧。
看着她眉宇间不曾夹杂任何不满,唯有看透世间的平淡,朝月觉得心里堵得慌,嘴唇张合许久,才小声问道:
「仙舟…没有办法治好吗?」
“长生种的身体状况是从出生开始就注定的。相貌研愁,心智贤愚,身材高矮…这些自出生那一刻被永久固定在了血肉基因之中。”
“许多短生种可以借由机巧或手术弥补的缺陷,对仙舟人反而回天乏术。因为无论采用何种手段,植入何等机巧,我们的身躯都会复原回最初的模样。”
朝月知晓这些,但她并没有阻止丹枢继续说下去,她深深感受到内心有一道声音在不断呼唤,让她静静听下去。
这段来自丹枢她们的经历。
“我也曾不信邪,为自己装上义眼。不过很快,被摘除的盲眼又再度生成原状,让我痛不欲生。”
“而从那之后,这重获光明的片刻,反而变成了…永久灼痛我的记忆。”
要知道,她本可以忍受黑暗的。
“对于长生种来说,「天缺」即是永恒的苦行,避无可避。”
“哼,讽刺啊…很多「丰饶民」——也就是所谓「孽物」不会受此折磨。呵,至于「天缺」,大约是寿瘟祸祖为背叛者准备的诅咒吧。”
丹枢的脸色变得苍白无力,话里的讽刺也没有了该有的意味,更像是一个无力应对的普通人,发出的一声自嘲罢了。
朝月知她在气愤与悲痛,遥想研究这么多年,却依然敌不过来自丰饶的诅咒,被折磨如此之久,换作一般人,早已消沉到失去斗志,哪还有勇气,直坐上丹士长这个位置。
小手放在她的手上,温热似乎能够缓解丹枢一时的气愤,她翻过手握在手心,指尖不偏不倚的落在脉象。
「你没事吧?」
朝月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见她回过神后,还是简单的询问了一下她的状态如何。
关于这方面的记载,她了解的也只是片面内容,没有作为丹士长的丹枢如此了解,但作为一个长生种,多多少少也知晓残肢复生等东西。
虽然缓慢,但终有一天会恢复回来,倘若接触到丰饶孽物的血肉,方能拥有极强的人恢复能力。
应星…不,刃便是接触血肉,遭到了丰饶令使「倏忽」的赐福,导致短生种转变为了长生种,并随着魔阴身发作,而变得痛苦。
“不,没事了…是在下一时失言。”
丹枢嘴角扬起淡淡的笑容,那副模样又重新出现在朝月面前,方才让朝月相信她真的没有再在意这一切了。
「嗯…那便好。」
朝月感受她手里的温暖,也没有急着收回手来,而是默默低垂着脑袋,看着杯子里的水倒映出自己的模样,心情略微复杂。
这么失态的样子,她已经好久没见了,抱着囡囡无声的哭泣,话哽在咽喉吐不出来,如同在胸腔发酵一团烈火,烧得她难受极了。
偏偏自己做不到收回眼泪,放开手,像曾见过的人那般,温柔体贴的安慰她不要哭泣,不要学会懦弱。
可她不行,也做不到。
不然她又怎么会不敢面对符玄,一味的逃避和蜷缩在阿月的身后,生怕暴露出丁点痕迹来,被她所发觉。
「囡囡,要怎么处理好她吗?」
“嗯?”
「亲戚也不疼,自己生活是做不到的,如果次次都劳烦你来,怕也长久不了。」
丹枢听她说完,才询问道:“那你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我能联系到神策府的将军,可以让他给囡囡找一个好人家——」
“阿月。在下知道你是好心的,但你要知道,囡囡并不是被每个家庭所接受,就算是将军出面,她也不一定会得到应有的关爱。”
“如果有意外的事情发生,我们都无法保证囡囡的心理会不会产生阴影,影响到她接下来生活。”
朝月默然,她的确没有考虑到这些,只是想着景元值的相信,作为多年的老朋友,必定会安排个好人家。
但正如丹枢所说,囡囡真的会被诚心诚意的接受吗?她真的能抛去自己的父母,彻底融入那个家庭吗?
这些问题对她来说感觉很简单,但囡囡不是她,已经经历了很多,拥有了独立思考判断的能力。
“一切交给我就好了,等我这个丹士长不能照顾了,你在给她寻一个好人家吧。或许等到那个时候,她也变得和我一样了吧。”
她似乎想到了今后的场景,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也许多年以后,等阿月再次降临这片土地,真的能见到长大后的囡囡,对着她喊一声大姐姐吧。
也不知道等阿月知道自己凭空多个妹妹,会是什么心情,但无论是惊讶还是欣喜,都不会是嫌弃。
毕竟她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都是同一种人。
思及此处,朝月郁闷许久的心情,终于是好上许多,再念着今后的趣事,眉眼弯弯笑了起来。
那笑声传到丹枢耳边,也令她不由得眯起了眼睛,将指尖移到了手掌侧边,紧紧贴在一起,不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