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晚下来,我自未曾全部合拢的窗缝望向向屋外,目之所及皆是厚雾,周遭一切都淹没在浓重白翳中,偶有一两缕白息自窗间探入,似惊了的蛇也似,飞快的缩回浓雾中。
我伸手合拢窗棂,回头见申方瞳已躲入床帏,贴着墙皮躺得笔直,跟把尺子似的;郑四娘子盘膝坐在地上,手拿了面菱花铜镜正对镜自怜,经了半天,她面目肿得更加厉害,薄薄一层皮勉强包住淤青红肿,因塌了鼻梁,眼睛也不免汪两泡泪,见我看她,放下镜子蹙眉嗔道:“李三哥好狠的心。”
我来到床边坐下,一边脱靴一边道:“明日开场便是你的重头戏,少捣乱。”
郑四娘子拿起手帕对着镜子拭脸,漫不经心的道:“这话我却听不懂了,呲。”却是不小心碰到伤处,痛出声来。
我抽出枕头搁在自己与申方瞳之间,手臂垫过脑后,侧身看她慢慢开口:“兹事体大,若娘子不顾大局一念胡闹,怕是日后麻烦不小。”
郑四娘子放下铜镜,手支下颌,饶有兴趣望来,“这我可听不懂了。”她身体微微前倾,深凝黑瞳中闪过戏谑,“再说了,我一个妇道人家,什么麻烦不麻烦的,自有夫君做主。”
我笑了下,“若你存心唱坏了戏,惹了戏班许多人,怕是谁也做不了主。”
郑四娘子秀眉挑高,似果真用心想了一想,忽地点头一笑,“好像是这个道理?”说罢起身脱鞋跃上了床,侧身朝向躺下,朝我眨了眨眼。
她离得极近,呼吸可闻。我支起胳膊肘用力向外,想将她怼开,不妨她刚好低头,这一肘正杵脸上,她似猝不及防,捂脸呼痛,噗通一声掉下了床。
我一阵无语,实在不觉真使了这么大力,忍了一会还是跳下床,提起她领口将人拎上来,但见她之前伤处薄皮已被戳破,只剩个血肉模糊不忍直视。
话说两辈子加起来我也没把小娘子打得这般惨烈,明知此人十足十促狭装相,到底看不下去,摇头道:“我是当真服气。”眼见身边没什么手帕之类的,便要扯下袍角为她止血,却听嘶拉一声,旁边扔过来片锦缎,却是申方瞳撕掉床上帷帐丢来,当下谢过。他不言不语,神情一如之前淡漠,自顾自回去枕头那边。
对这张哪哪都是伤的面孔我实是无从下手,见鲜血从她额间一点点渗出,坠入被褥之中,干脆将断锦朝她手中一塞,仰头倒下两眼望天,不住回忆从前与风华道府修士打过的种种交道,想来想去,只觉无论修为高低,这般行事者绝无仅有,不由喃喃出声,“奇葩。”
噗嗤一声,却是郑四娘子捂额发笑,我无奈摇头向他瞧去。这一刻,那个檀发雪肤的戏班娘子忽然淡去,银衫玄弓的少年透过身外幻象,含笑望来,与我四目相对。
此时申方瞳声音忽淡淡响起,“李兄却忘了一件事,若戏班中人都死了,也就无所谓甚么麻烦。”
纪尘泽用锦缎轻轻擦去面上血渍,点头应道:“这话说得不错。”他粲然一笑,目光若有深意,“李三哥你艺高人胆大,想来能护住我等了?”
他话音刚落,油灯忽的轻轻一跳,就此熄灭,室内登时陷入一片幽深暗影。
我没有回答这句话,伸手入怀,指尖轻触到温润一物。
此次落入此境,我身旁法器灵力尽失,却邪亦不知所踪,便是申方瞳这样的元神真人,亦是手无缚鸡之力,只能见机行事。
原本以为这或是风华道府设局试炼,然而之前有舟中赵五不醒,钱八船头断魂,王六颈骨尽折,这三人虽身份不明,却必定是参加法会十二门派的真传弟子,风华道府再怎样势大,也绝不会贸然斩杀他派高足结下死仇。
何况我周身上下,只剩一枚白色棋子。
这枚棋子乃自沉石岛中带出,归本硕源,它乃是太晋道人所遗的左眼。
太晋道人,甄岚天第一位大乘真人。
唯有大乘真人可对付大乘真人。
那么陈微舟,你又在盘算些什么?
我心绪复杂,复生之后所以不归千重山,固有种种原因,亦与隐约察觉到千重陈掌门的谋算不无相关,或者说,他与李阁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