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巨眼睁开,向我投来深深一瞥。
片刻已至叫声响起之处,雾气散去,万物重纤毫毕现,正是昨日曾蹈入的那片剑林,依旧是剑柄倒插地底,数丈剑锋拔地而起,直指天穹。
这沉石岛正中就像被罩子牢牢扣住一般,到达四极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御剑前行,昨日桃林剑冢是这样,今日悬崖也是一样。
我跃下却邪,停在剑冢之外。
比起白日,夜晚的剑冢寒光更胜,万剑凛凛冲天,剑缘彼此森森相对,便是寸许之地也插得密不透风。地上厚厚两尺布满飞鸟走兽尸骸,戾煞之气贯天席地。
我迈步走入了剑林。
咔嚓——咔嚓——
耳旁剑音递次响起。
前方之剑拗弯了刃,直至扭满了裂痕,倏地一弹,便自当中绷断,便有无限光华飞溅。
一柄,两柄,三柄……十五……两百……一千……
如伐木一般,步履到处,万剑折戟,刃锋倾瘫。
寒光迸溅飞洒,光芒璀璨,万万千千碎片,如镜中雪,雪中梨。
不远处依稀有灯光。
是这里了。
我提灯走近一隅明亮之处,果然见数点灯火盈盈,三条人影正沉默围立,正中有人双肩颤抖,正委地痛哭,身形纤细,正是郑筝。而她身前,乃是一袭道袍,一顶青冠与两只黑靴,除此之外再无旁物。
这些物事瞅着眼熟,乃是日常邹隽之穿着,如今平平在地表展开,冠上靴下,中央铺陈了道袍,正正好好是个人字形。
张玄桥垂手站在一旁,面色恻然,见我到来颔首致意;简秀身体半弓,一手揽住郑筝肩头沉默安慰,另一只手紧贴裙角,而她手下小绢人正自手足乱动挣扎不休,估计刚扯着脖子喊了没两句就被她一巴掌呼到脸上。此刻她听到脚步声,轻轻侧头算是招呼,依旧摁住小绢人不许她乱动。
这情形只需半眼就知不妙,我环视四周,但见周围一圈巨剑多有折毁崩坏,更远处也依稀似有断刃泛起寒光,显然是经过一场恶斗,不得已压低了声音去问最近处的越莳,“敢问真人这是发生何事?”
越莳袖手而立,回应之声更低,“邹兄在剑冢遇险,不幸……”余音只化为一声幽幽长叹。
邹隽之乃是济思剑派真传弟子,与其妻郑筝双剑合璧,在斗剑法会上亦屡有佳绩,不想如今殒命于此,只能说天道无常。
还没等我开口,小绢人已从简秀魔爪中挣扎而出,看到我哇啦哇啦叫出来,“李,李,不好了!有鬼!”说着死命朝着邹隽之衣物方向一指,“这个人被鬼吃……唔……唔!”却是又被简秀一巴掌拍回了裙中。
适才未见邹隽之元灵我已觉不对,再听小绢人喊鬼不停,更增两分诧异。
此时夜风更近,将各人手中青灯吹得乱颤,随时都有熄灭之虞。张玄桥踌躇片刻,还是劝郑筝暂时回转客栈。郑筝整个人摇摇欲坠,似如风中之火时时将熄,听了张玄桥所言,哑声道:“各位盛情铭记在心,请自去便好。”说着抓着邹隽之遗下的道袍,无声哭泣。
简秀哪肯任她如此,握住她手诚恳相劝:“还望郑姐姐保重,邹道友泉下有知,也觉不想如此。”絮语劝解不已。
郑筝到底是金丹境中的佼佼者,虽乍逢大变悲痛欲绝。过了半晌已回复清明,涩声道:“诸位大恩铭感于心,不过天命如此罢了,岂能为我一己之私耽误诸位道友。”也不再哭泣,将亡夫衣冠捡好,目光缓缓环视周遭,轻声道:“走吧。”说着眼泪已流了下来。
简秀陪伴郑筝走在前方,张玄桥与我落在最后,他拣个机会将今日遭遇讲了。
原来今日几人结伴来剑冢探寻 ,不想竟有奇剑潜伏其中,邹隽之一时不查被刺穿心口。
我听得扬眉,知道其中必有缘由。无论修道之人肢体外伤再如何严重,只要元灵尚且完好就终有修回现世的一日,可那邹隽之的元灵怎么没了?
果然听到张玄桥续道:“邹道友被伤了肉身根本,这也罢了,可那剑诡异无比,比法剑尚且厉害几分,不止肉身,竟连他元灵一道钉到地上,丝毫动弹不得。”
我唔了一声,能伤及元灵的法宝不少,不过这般能直接令肉身元灵分离显形,又将其束缚的奇物却也不多,非澜阁按不同境界分门别类,也不过二十余件而已,不由向前方越莳看去。
他似有所感,亦于此时回头望来,目光深窈,沉沉不见底,一刻又回到从前,那般欲语还休。
我略不自在,移开眼神,听张玄桥续道:“……我等尝试拔出那柄奇剑,然而试遍诸般手段都是无法,就连剑柄也是触之不及,到后来还是越真人言道李兄你剑法无敌,不如请你一试,于是越真人便去寻你。”
我估摸一下时量,那时候不是在悬崖外就是在壁画之中,越莳当是没找着,又感到他好像还在看我,就转头认真盯着张玄桥的八字胡瞧,“在下今日行径委实偏僻了些,抱歉得很。”
张玄桥摇头,慨然道:“我等既来到这沉石岛,便是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张某如此,想必邹兄也是一般无二。越真人离开后我几人继续尝试拔剑,可依旧全不得法,如此耽搁许久,天色渐晚,按照岛上天黑燃灯的规矩,自然要回到客栈取灯,然而一人一盏灯……”说到此处幽幽叹息,不再言语。
我自然听得懂这未尽之言。
按当时情形,最好便是有人一直守护剑冢里动弹不得的邹隽之,有人回客栈取灯,然而谁也不知这客栈之主是否容许一人同提两盏灯;若是不许,剑冢中人要等取灯之人折返交接,方能回客栈取自己的那盏灯。这要是外边大千世界还好,日出日落倒是分明,可这沉石岛的天穹终日银河漫流,日夜之分模糊不清,拿什么算天亮,拿什么算天黑?若是天黑身边未有油灯,又该会怎样情形?
说到底除了郑筝这妻子之外,诸人与邹隽之不过萍水相逢江湖一会,又有谁会冒这般风险?
我正思量,张玄桥又缓缓开口道:“这本是困局,且片刻拖延不得。这时简道友提议让我与邹夫人先回客栈取灯,她等一炷香后再回客栈。”
我稍感意外,点头赞道:“好意气!”须知走出剑冢御剑回到客栈,这当中恰好是一炷香的行程。若是众人齐行再返回,便要将重伤的邹隽之独自留下两柱香之久;若依简秀之议,如此虽然他仍旧不免独个在剑冢中等待,可时辰却缩短上一半;只是纵然留下之人所担风险减了一半,到底仍是不免甘冒奇险,难得她这般肝胆意气,却又不勉强同行道友,确实难得。
张玄桥点头赞道:“暝心山当真名不虚传,难得。”又摇头苦笑,“可惜到底不成。”
原来他与郑筝回到客栈,果然一人只能提一盏明灯,古一弦古一思皆是静静对弈,视若无睹。
两人无奈,只得提灯上路。之前路上二人曾想到徐舒意虽非千重真传弟子,然而究竟与这诸天第一剑派关系匪浅,说不准有什么不传之密,当下计较已定,郑筝直接回转剑冢送灯,他则匆匆寻觅片刻,一时没见到徐舒意,道声运气不好,不敢多耽误,匆匆回转剑冢。
说到此处他微微叹气,“不瞒李兄,邹夫人送灯才能回来取她自己的灯,我只怕到时已是太晚,心中不忍,只当从此后会无期,不想邹夫人取了灯回来,而邹道友虽身旁有灯,却……”
我蹙眉,“你是说虽有燃灯,那诡剑仍旧作祟?”又想到适才衣冠铺陈的场景,愈发不解,“为何我刚才没有看到邹道友的那盏灯?”
张玄桥负手摇头:“所以说天命如此。我赶到邹道友身旁时,他虽重伤昏迷,元灵肉身都尚在,身边灯火也甚亮,然而时辰太晚,大概是触发了机关,剑冢内突然千百剑齐出,威势不凡;猝不及防之下,我也只能勉强应对,后来简道友及时赶回援手,待平息乱剑后,这才发现原来不知何时地上灯盏已被碎剑毁损消失,邹道友也因此身死灵消,就连皮肉也剩不下半点。”说着连连叹息。
越莳已沉默良久,此时忽然喟然轻叹,道:“说起来这剑冢之行还是邹道友的主意,天意从来高难问,果然如此。”
我心中一动,“邹道友的主意?”
张玄桥附和道:“是,他说这剑冢有些剑势剑意与他所修功法似起了呼应,这才来此探访。”
我手抚却邪,心中渐渐生出个奇怪念头,想到深处微微抬眼,正撞入越莳深意如诉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