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模样与白日大相径庭,十分狼狈,手臂上划出一条浅浅伤口,头发凌蓬,裙衫撕裂数处,更溅上不少污点。几乎就在她跃门而入的瞬间,两扇门板在她身后缓缓合拢,发出长长的嘎吱声。
邹隽之走出一半,见状惊讶,“简道友?”
简秀听到身后门声,急急回头相视,脸上满是惊悸戒备之色,直到木门将客栈内外完全隔绝,方才轻嘘口气,向邹隽之颔首回礼,并不说话,只上前拿灯,路过我身边时脚步顿了顿,轻轻欠身,似是致谢,却始终一言不发。
小绢人蔫蔫的贴在她裙角,见我低头看它,也仰脸相望。
白天桃树林中它明明气得都要胀起来了,我还当它见面又要满嘴奸夫奸夫的胡诌,正头皮发麻,然而不知这小家伙遇到甚么,居然楞能憋紧嘴巴不说话,只把大大眼睛看着我,泪花闪闪,不时抽抽嗒嗒的。我瞧得不免心软意塌,伸手就想给它擦泪,手向前伸出一半才想起这时人家姑娘裙子(还撕裂了几处),忙缩回手去,见简秀目光低垂神色清冷,不知为何生起几分心虚,干咳两声,“道友好好休息。”就在邹隽之愈发稀奇的视线里溜回房中。
屋内静悄悄的,案上空无一物,两张拉开的椅子隔桌相对,我将油灯放到桌上,向对面空椅望了半晌,最终调转目光望向墙角蛛网。
不过一个白日下来,这边蛛网比旁边足足小了一半。懒蜘蛛故态复萌,趴在网中呼呼大睡。我看着相差甚大两张网,只能无奈摇头,伸手去捉蛛丝慢慢帮它调整。
蛛丝在手中一点点长大,识海内啸鸣之声亦一浪高过一浪,大道金光灿烂,似烈日般灼眼。
我金丹初成便奔赴此岛,尚来不及修炼,功行亦浅,全仗对剑意一点无上颖悟才能纵横此间;而不知为何,自从今日记起殒身旧事,识海便如翻江倒海一般,日间竟连续突破四层,如今丹田金丹已略见规模,想当年我三十八载炸裂金丹晋身元婴已是不世奇才,照如今这架势,怕是用不了三年就能再上层楼。
此等进境大概会引起外界窥探,不过我倒也处之泰然,修行者多是道为先,术在后。
这事说穿了不过是大多数修行者闭门修炼,数十年后道心凝练功行已至,然而因为少了切磋磨练,道法剑术符箓阵法等等却都是落后一筹,与人争斗时便少了许多手段;不过话说回来,事总有两面,千重弟子多为剑修,终日山门内外斗剑不休,剑术倒是够凌厉,可因此折在中途者也不计其数,更休说结下来的仇家多如过江之鲫。
这也是千重剑派虽是臻岚天第一强派,山门始终无法壮大的缘故,所以我如今的境况恰恰最好。
只有一桩,这种突如其来的破境,究竟是因我想起昔年之事,还是为那诡异晦暗所勾连,却是难以分辨。若是前者倒也罢了,若是后者,这沉石岛……
我正沉思,忽门口响起个含笑声音,“原来世兄已经回来了。”
这个声音让我激灵灵打个哆嗦,脖子一节一节拧过去,果见越莳手拎青灯,笑盈盈站在门口,发髻间还簪着那根桃枝,一时不免舌头都肿了两圈,“呵,活,回来……”
越莳走入屋内,目光落在拉得长长的蛛丝上,粲然一笑,“世兄甚是闲暇啊。”
我呵呵干笑两声,闭嘴不语,真希望小蜘蛛发奋图强结出巨网,把这小子裹吧裹吧拖入网中,粘他个三天三夜不许乱动。
越莳眼神在我腰间却邪流过,眼中熠熠流光,笑意更深,“看起来你很喜欢这柄剑,实在太好。”
……结张网封上他嘴也行。
小蜘蛛依旧埋头大睡全听不到我心声,我痛心疾首的抽拉蛛丝,“多谢越真人。”装模做样的看了下窗外,“天色已晚,不如真人回房休息吧,说不准明日愈发凶险,还是养精蓄锐为上。”
对这种明晃晃的逐客令越莳似是全无领悟,清澈的眸子晃了晃,忽地笑起来,悠悠道:“对世兄而言,难道不是再凶险也凶不过今日桃花树下么?”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一时噎住,半晌才干着嗓子道:“嗯……真人说笑,都是误会,误会,你看看天色这么黑,是不是……”
他向我颔首微笑,轻声道:“若我说不是误会呢?”
兹——
蛛丝登时被扯出半尺长。
我手忙脚乱安抚着网中打滚的小蛛,也不知是乱还是惊,脑中开始嘟嘟嘟的煮粥。
越莳侧头看我,灯火下眸光若剪剪秋水,浅笑等我回复。
唉,这厮一贯如此,刷白漆的黑心莲。
想到黑心二字我陡然清明,手中慢慢拢捻蛛丝,口中跟着打哈哈,“越少主何必说笑,真人大婚之日,在下前去观礼,深觉越少主与顾真人珠联璧合,佳偶天成。”……就差祝你早得贵子了!
越莳笑道:“你说的不错,”还未等我长出口气,他话音一转,幽幽道:“我便是在婚宴之上见到世兄,自此倾心。”
……倾狗屁心!
我悚然一惊,这才明白这人竟然当真当面狗屁……不不不,是倾心表白!
我震惊瞪他,连装傻也顾不上,只觉眼前金光乱冒,话说那日婚宴上,我被长孤剑那逆子摆了一道,衣襟上全是菜油,头上还顶了只水晶虾仁,自此倾心?生出吃心还差不多!
越莳提灯回望,怎生光风霁月冰壶秋月的一番姿态,仿佛适才不过说‘你吃了吗’而不是这等惊世骇俗有违伦常之语,也不对,如今我并非千重派大师兄,他也算不上我家弟婿,轮不到伦常二字……
估计我实在呆得厉害,越莳展颜一笑,“世兄是欢喜过甚,不知所措?”
我:……
小蜘蛛还在打滚大闹,圆圆身体使劲顶我手指。我如梦初醒,终于找回声音,“越真人你……你不是刚成婚?”
越莳莞尔点头,“是。”
我眨了眨眼,“那又何出此言?”
越莳笑容如清波闪光,“不是说过么,我在婚宴上见过世兄,一见倾心。”
这个,怎么话又绕回来了?
我瞪着他,脑袋里的粥开始咕嘟咕嘟冒着热气,跟着头顶一起冒烟。
越莳眨了眨眼,目光如水潺潺流动,浓长睫毛亦难以遮掩,我被他看得发毛,就听他安静的道:“你是奇怪我为何会恋慕与你?”
恋啥慕啥?我又不是那个小师妹笔下人人无脑爱的寒剑梓!
我长长叹气,撄锋剑山上那种惯常的无奈之感又再度袭来,“这个……在下相貌人如其名,与顾真人天上地下,有碍真人观瞻。”
越莳笑出声来,眼波向我身上一卷,点头称是:“确实,顾君清俊峭拔,世兄远远不及。”
还好,眼睛没瞎,我暗自吐口气,继续检讨:“在下不过金丹修为,离顾真人相距甚远。”——他一剑能把我戳个对穿!
越莳思索着表示赞同,“以世兄年纪这般修为已是难得,不过顾君他一代天骄,你如今确不及他。”
还好,脑子没化。我速速打蛇随棍上,“在下并不妄自菲薄,然而岳襄穷僻,添为千重下派,顾真人名门高弟,在下望尘莫及。”
越莳饶有兴趣的盯着我看,“臻岚天内何派能与千重比肩?这话却也不错。”
这心眼也没瞎呀。我心中大石落地,郑重道:“在下事事不及顾真人,何德何能得越少主青眼?且莫说笑了。”
这梯子都递到脚下了,可越莳依旧理也不理,眼角笑纹微深,“可你就是进了眼,我也没办法。”
我:……
我无语看他,脑子里的粥都熬成浆糊了。
论脸论修为论出身我事事不及,莫非他看重的是人品?可这种美好内在我又没每天顶在脑子上炫……不对,还有一个要素。
“其实吧,少主也知,修行之人但凡修炼不停,这个身材嘛,都还不错。”我字斟句酌,小心措辞,“像我这种不算勤奋之人,几日懈怠更不免髀肉横生,”估计大腿他也瞧不见,我便鼓气丹田,努力腆起小肚腩给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