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若只有一往无前,却还不够。
我并非生来古道热肠,除寥寥亲朋故旧外,对旁人之事向来袖手,终究人生而孤茕,逆旅独行方是正途,若与他人过多恩怨纠葛,种下因果有碍道途。然而当日婚宴之上,唯有归师妹拔剑相向,执意维护,此时看到这与之相似的少女,不免触动心肠,于是出声相询:“昨晚黑暗里,不知简道友看到了什么?”
她微微蹙眉,“其实我什么也没有看清,与寻常夜晚感觉也无不同,初时只当那使者故弄玄虚,只是绢绢,”她轻轻抚摸着小绢人,“绢绢拼命护着灯火不让熄灭。”说着将它托起给我看,“连袜子都烧破了。”
小绢人捂着脸直往她怀里拱,似在埋怨不该让我这个大男人看它小脚丫。我哑然失笑,果见小小足尖之上有点焦黑。
简秀轻叹,“那日张道友说的不错,绢绢是我的心魔,然而不止如此。我瞑心山一脉,心魔心淬互为一体,它既是我的心魔,却更是我的心头淬血。它这般不惜身的护灯,我又岂能大意?不过直到今晨我还是不明就里,”说着默了一默,恳声请教:“不知道友能否为我解惑?”
我点点头,取下却邪在手,以足为轴,剑尖划地画个圆圈将我两人圈入其中,朝圆心一点,“油灯在这里。”
简秀神色不解,“道友是说我俱在灯火笼罩之下。”她手指圈外,“那么外边又是什么?”
我慢慢开口:“真实。”
简秀眉头紧皱,“我不明道友之意。”见我抚剑不答,又道:“难道灯火之处反倒是幻境?”话出口不禁发笑,“怎么会?我与道友意见正相反。这岛上处处是凶险幻境,昨晚那人梯也是,黑暗也是,只有这灯能燃亮一点真实所在。”又见我含笑看她,脸上稍稍一红,“莫非我说的有何荒谬之处?可臻岚天中并不曾有此幻境,显然此地只是被辟出的一处幻境。”
我负手望向苍穹。银汉迢迢,天河中星子竞相闪烁,渐渐流转天东,听到自己声音淡淡响起,“你怎知臻岚天不是幻境?”
简秀呼吸一紧,“臻岚天乃三千有情天之一,如何能是幻境?”
我笑起来,回头看她,“你又怎知三千界天不是幻境?”
简秀被问得哑然,蓦地反问,“依道友之见,此处在灯火笼罩之下方成幻境,然而三千界天如此广漠,能照亮它的灯又在哪里?”
我微笑不答,目光重又垂落地面。简秀随我目光滑去,视线到处,乃是却邪剑划出的那根圆圈。她初时神色迷茫全然不解,忽一个刹那明白过来,眼中露出震惊之色,“虚存星野?”
不错,正是环绕三千界天之外,那片漫无边际不知源头不知归向的虚存星野。
李阁埋骨之处。
如今想来,虚存二字委实深邃,然而三千界天,十万年以降,数亿修士,竟无人深究。
怎会如此?
简秀似被我之言震动心神,一时气息不稳,我向她哈哈一笑,“道友莫惊,你我修为如今尚离不得臻岚天,更遑论虚存星野与其外所在。”
简秀眉头未松,“然而师傅说虚存星野十分凶险,而其外所在,便是无情道的所在。”
我低低一笑,“无情道,不知哪位道友见过是什么模样。”
下面的话我没有再说。
无情道,有情天,孰为真,孰为幻?
然而纵使真实又如何?
那非我之道。
简秀神色尚在茫然,显然这些话对她这个境界的修士来说冲击过大。她迷惘看向圆圈,又仰望头顶银河,半晌才道:“然而此处虽高悬九天,终属臻岚天,若臻岚天是虚,又何来这样一处真实?”
我点点头,“问得好,或许有圆便有缺,三千界天终也有缺憾,又或许……”说到这里笑了一下,却不再多说。
——或者有人曾驻足虚存星野,见证过真实。
简秀这时神色已定,玩笑道:“道友振振有词,倒似见过亲眼见过一样。”
我向她眨眨眼,笃定颔首:“我确实见过。”
她登时愕然,见我含笑相睇,面上稍稍一红,随即报之一笑,“原来李道友这般喜欢说笑。”清了清嗓子,“无论暗处是什么,若油灯燃尽我自与其一战便是。”见我摇头,奇道:“我等剑修,此事自是应当,李道友有何见教?”
我轻叹一声,不知要如何向她解释不可接触不可纠缠的道理。
就如当年在星野边际,望见那片深沉黑暗的同时,亦被黑暗同样回视。
我想了想,从袖囊里掏出那枚小胖鱼赠予的定水珠递给她,“无需如此,若油灯燃尽,你手执此珠便可。”
简秀不意如此,神色犹豫,“如何能收……”还不等说完,小绢人早已抱着她右臂攀上来,张开两只小手牢牢将定水珠抱在怀里,目光霍霍盯着我,“我的我的!不许赖皮!”
我逗它,“你拿什么来换?”
小绢人神色狡黠,“亲你一口?”
我想起它蹭过来的鼻涕眼泪,心有余悸,挥手道:“算了,不亲也罢。”
简秀听着我与它胡言乱语,脸上红晕更深,轻声道:“萍水相逢,简秀怎能甘受李道友如此大礼?”
我还在想小绢人的鼻涕,心里刺挠挠的难受,信口道:“无妨,反正也只送你一个。”——也只有一颗定水珠。
话一出口我才觉出其中歧义,见简秀面若朝霞,神色腼腆无比,暗叫糟糕,急忙解释:“其实也不是送你。”指着她心魔心淬二位一体的小绢人道:“是为了它。”
昨夜灯盏熄灭,黑暗来袭,座中不知尚有几位是原本之人。唯有瞑心山真心在外,可鉴真实。
然而不知为什么,我明明交代完了,简秀脸红得更加厉害,连耳尖都染上红色。她匆匆向我作揖,呢喃道:“如此多谢。”捂着乐滋滋晕陶陶的小绢人快步而走,最后几似小跑。
我茫然相望,也不知她慌张个什么,忽闻身后竹木微微翕动,转身望去,但见竹叶青青,竹木翠色深浅不一,除此之外,再无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