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往回如何,只说这次船上的客人都很有意思。恐怕满船船客之中,也只有邹隽之郑筝夫妇才真正为求道而来。
濮南旧最后一个下船,他刚离船,那白船便化为一点光华倏然而去,而足下云朵亦随之翻涌喧腾。再掠个瞬间,这些白云尽悉流散,鞋履所踏之处温软无比。
原来无数白衣散发的婢女自云中显身,匍匐足底,头颅深埋,四肢伏地以背为毯。
这条银色人毯直向岛心深处蜿蜒而去,翩跹白衣中,又夹织无数黑色长发,白格黑线分割鲜明,炫目至极,惊心至极。
郑筝花容略变,倚入丈夫怀中,邹隽之脸色稍凝,笑了一声,握住妻子的手大步走向前方,余人意外之余,很快形容如常依次踏人背而行。只在简秀这里停了下来,她神色犹疑,几次左右踏出人背欲另寻道路,偏偏这些婢女就如鬼魅也似,明明头不抬身不动,可她人走到哪里,脚下就多出肉身之躯。
简秀柳眉轻蹙,拂袖腾空,谁知起身半丈,足下那处婢女猛然腰身拉扯得极细极长,最细处不过寸许,而脊背依旧如影随形,紧紧粘在简秀鞋底,一时人脊道拧成条悬空人梯,更有无数蓬黑色长发如蛛丝般在变形脊背上扑散开去。
这等诡异情状直将吓得小绢人哇哇大叫涕泪横流,简秀面色发冷,手已握住剑器。
我正欲继续前行,忽觉有森然寒意蓦然侵来,转头就见濮南旧面无表情望向这边,腰间冰剑寒光大作,将将脱鞘而出,便踏前几步,双足左右分列,正正踩上边缘凸高的两处脊背。落足之处登时平整,腰身畸变的婢女姿态如常,复又重溶入白色人路。
简秀见状轻怔,我指向她脚下扭曲婢女,笑问:“你所见为何?”
简秀手掌依旧搭在剑首,声音略有踌躇,“妖……人?”
我负袖一笑,“你见的是人,我所见者却是路。”
简秀瞳孔顿时针缩,不过短短一瞬,眉宇便即舒展,手缓缓离开兵器,“不错,所思即所见,是我入障了。”说着身形缓缓下潜,足底所粘的变形人梯亦恢复如初,依依白裳中夹缕缕黑发。
她并不急着走,等在原地,待我行过时一礼,“多谢指点。”
我退后半步,轻轻欠身,“道途无尽,正当切磋。”
简秀嫣然一笑,抱拳道:“确是此理,李道友!”她本来一直神色郁郁,此时郁悒褪却,尽展骄阳初升之态。小绢人也不扯着嗓子嚎了,揪住麻花辫抬头向我看,借一阵风力悠悠荡来,在我袍襟迅速贴一贴,随即仰脸背手趾高气扬的飘走。
我盯着袍上被蹭的那一把鼻涕眼泪,满心无语,这小姑娘看起来干干净净,心魔却这么不讲卫生,真是人不可貌相啊,正自腹诽,忽然心有所感,却是越莳向我望来,眼中溅满璀璨光芒,恰如当年岁寒谷笑语回眸。
我向他点点头,屈指轻掸袍襟,越莳已快步来到身边,看着我直笑。
奇怪了,这小子素来喜洁,这会又不嫌腌臜了,当下低头只做不见,他就一直保持个笑脸,像捡到宝一般。
好吧,他高兴就好,谁叫人家有钱。
这条人路似无尽头,明明楼宇就在两侧,路过时却又倏然趋远,便如山水画一般,只见其形,不见细景,然而檐下的铜铃却清晰入耳,证明这并不是一场幻梦。
足下婢女不知何时已然翻身,四肢反弓着地,仰面向上,一时平整人背转为凹凸有致的胸/脯,张张人面似如桃花,媚眼如波递来,红唇掀张,似要咬噬行人足履,星光掩映下委实说不出的诡异。
这回简秀倒是如履平地,轮到邹隽之进退失据,多亏他那位夫人引领才勉强前行,徐舒意凤目敛起,神色虽极不快,却也走得平平稳稳,越莳眼神从我脚下收回,蓦地一笑,“李世兄不是说只见路,怎地每步却是虚行?”
以他进境怎会不懂,没话找话而已,不过金主保持心情很重要,我堆起笑脸,“何处不是路?自然挑喜欢的走,哈哈。”他听了又在笑,二婚时也没见这么乐呵,也不知是不是充了那个什么笑气。
又过了不知多久,这条奇诡之路终于到了尽头,尽头处并非雕梁画栋的广厦殿宇,却是家老旧客栈。
这客栈已不知多少年无人居住,檐下残灯因风摇晃,窗棂间蛛网广结,墙上朱漆大多裂开剥脱。
四野寂静无声,唯有风从两扇半张的门板穿入,传来嘎吱之音。
远近的群山殿宇,足下的美艳人途都已经消失,此时此刻只有这座破旧客栈孤零突兀矗立在此,除其以外,四周便是茫茫阴沉,头上银河亦黯淡昏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