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抚鬓发,嫣然道:“不知你们要选些哪些宝物?”
几案后顾惜崇神色深窈,目光与我一触即回;小狐狸则是拇指对拢,目光灵动,显是被这个问题挑起兴趣,正在大动脑筋。
又何必费事。
我收回目光,笑道:“禀王爷王妃,在下此来,其实只为寻一件东西。”
临王仍旧全神贯注凝视其妻,并不作声,王妃笑靥盛开,“只要一件么?”见我点头,复又好奇:“不知王府中有何宝物价同三位神技?”
我扬起剑鞘,直点她身后那面花鼓,“在下不敢贪心,此鼓足矣。”
一阵猛烈罡风突地扑过,殿内火烛登时灭掉大半,只有上首两根残烛纷乱不息,悉簌簌喷吞火蕊,直似长蛇吐信。
王妃笑意不变,红唇在火色中更加鲜艳,“阁下不想换一换?”
纱幔随风飞起,扬起起伏不定的阴影。我看到自己的身影扎进这片浓淡不一的黑暗,仿佛一枚钉。
我摇头,“只要此物。”
临王目不斜视,仍旧深情注视妻子,口中作出哀声:“阮阮,他要你最爱的那面鼓,怎么办?”
王妃伸手轻抚上他面庞,眼含淡淡泪光,“陆郎,你说怎么办?”
临王突然面露杀气,冷冷道:“那是阮阮心爱之物,本王绝不让人!不如就此诛杀他们!”
他话甫出口,金戈之声蓦然大作,却是殿上武士气势汹汹,钢刀出鞘。
王妃凝视他片刻,温柔摇头,手指自他面颊缓缓滑至唇边,“不行的,他们赢了啊。”说着羞怯一笑,手指微捻。
兹的一声,临王半张脸皮便被撕去大半,露出狰狞血肉。
烛光摇曳,映照出临王半张脸如敷粉,另半张筋肉虬结。
而殿上所有人亦随之一震,无论或站或坐或跌,皆齐齐伸手,将自家右侧脸皮撕脱。
随即一起抬头向我微笑。
脸孔数百,半面渗血半面含笑,眼睛直直与我平视。
呛踉剑声响起,却是顾惜崇已然灵剑出鞘。我向他立掌示意稍等,重又望向上首,心中微微唏嘘。
临王妃对周遭一切视若无睹,注视临王血肉模糊的面孔,眼中无限缱绻,轻声道:“不要紧,反正那面鼓早就给了别人,已不是我的了。他们要取就取吧。”说着掌心漫过临王面孔,指尖一动,再揭走另外半张完好的面孔。
殿上百数人同时高抬右手,手沿囟门,掀掉半张剩下脸皮。
此时大殿上下,除了临王妃和我三人,人人颈上只剩血肉筋膜,偏偏衣冠楚楚,神情怡然,眼珠在眼窝里闪闪发亮,似含无限大欢喜。
临王浑然不觉自己面皮已失,伸手覆上她掌背摩挲不已,叹息道:“阮阮不生气就好,你还要什么,我都替你取来。”
临王妃双手捧正临王的头颅,目光始终盘桓那张模糊血脸上,忽一滴眼泪坠下,呢喃道:“什么都依我?”
她口中柔情私塾,十指倏忽疯长,如勾嵌入颅骨,将临王面上血肉慢慢的扒开,只余上方发髻和脖颈筋肉一一相连。
殿上无论男女,人人皆如法炮制,高举双手撕烂头部血肉,露出血淋淋的骷髅头。
咯噔一声,却是小狐狸从案中滑落。
百余骷髅头皆向他循声望去,下颌略张,似在笑他慌张。
临王两只眼珠漂浮在眼窝,从中拉成两半的舌头一合一张,“阮阮要什么?”
王妃停下动作,笑道:“若我要天下最美的花鼓如何?”只向他深深凝睇,眼底只余泪光。
临王腮骨大张,不住点头,“给你,给你,阮阮要什么都给你。”
王妃凄然一笑,双手向外拉去,直将身前人整张肉皮剥下。
嘶—啦——啦
殿中同时坠下百十血肉人皮。
临王一身骨架垂满血沫肉丝,明明早没了舌头,只剩下上下两排牙齿磕动,却仍旧挣扎做声,四字依稀不停反复,“给—阮—阮—鼓—给—阮—阮—鼓—给—阮—阮—鼓—”
殿上骷髅白齿叩启,四面皆是磕磕回声。
给—阮—阮—鼓—
给—阮—阮—鼓—
给—阮—阮—鼓—
给—阮—阮—鼓—
给—阮—阮—鼓—
王妃在烛火里凝望他许久,忽然破涕为笑,引袖擦去眼泪,不再理会,款款起身前往阶下。
地上百具骷髅四肢着地,齐齐向我爬来,一时耳旁只闻擦擦蹭地之音。
她裙摆翩跹,姿态美好,声音宛如天籁,“这位李郎君,我美么?”
伊人红唇似火,肤若凝脂,天上仙子,不外如是。
我手抚长剑,沉声道:“夫人自然姿容绝世,然而在下愚鲁,以为其美者自美,不知其美也。”
王妃睇目流波,掩口笑道:“偏这般满口堂皇道理,见了美人,还不是一般醉倒。”说到此处,忽然反手扬袖,一道电光横去,临王骷骨直接从腰际断成两截。
临王已成两截,上肢撑着地面,双足倒张,眼眶仍然朝向王妃方向,嘴巴还在翕翕张张。
给—阮—阮—鼓—
给—阮—阮—鼓—
她回头看我,艳光胜似仙姝,“都像这个男人一般罢了,你的话也能信么?”说罢粲然而笑,双袖骤然飞扬,无数电光齐齐攻至身前。
殿中无数两半骷髅,拖着身后长长血肉,向我步步逼近。
电光飞旋,直逼眼前,鼻间已嗅到腥臭。
我一动不动,定立原地。
腥臭铺面,即将侵染肌肤。
殿内骤然梵音大作,一时光明四射,照得四下堂皇无匹!
当中伴随黄莺啾啾而歌,梵音如何厚重,却掩不住这时欢鸣时凄凉得莺啼声。
一枚柳叶悠悠飘来,挡在我身前。
无数鬼哭响起。
殿中骷髅方向顿失,惊惶之下四下乱爬,撞到彼此后戾气大作,齿咬手掐相互绞缠,骷髅血肉搅到一起,分不清你我彼此;血肉越攒越厚,终于聚出丈许高占据半殿的血肉团。
各个骷髅首皆挤在外边,直似搭出京观,偏白齿犹在张合,眼珠烁烁放光,向我颔首而笑。
王妃停袖而立,眼望柳叶片刻,向我轻声道:“我忘了,原来我输了。”
我拱手为礼:“承让。”
她掩袖一笑,“输了就输了罢。不过李君且看我,这回还美么?”
她话音稍顿,整个人已从头皮自足底被整整齐齐一分为二。
一具细弱骨架自皮肉中间挣出,颤颤而立。
我心生恻然,轻声道:“美人在骨不在皮,王妃自然美极。”说罢长剑脱鞘,直取上首座后,寒光回旋间,那柄花鼓已至眼前。
我掷下长剑,一手引鼓绳,一手虚托,不敢碰触鼓面,欠身将花鼓递去,“物归原主。”
细弱骷髅怔然片刻,伸出两侧伶仃白骨,托过花鼓抱在怀中,声音似泣似笑,“原来你知道了啊。”
我重拾宝剑,沉默不语。
她把头靠在花鼓上,眼眶里涌出大滴大滴的血水,轻声道:“人不如新衣不如旧,陆郎啊,我在你心里,也只能做得一面鼓罢。”
血水从骷髅脸上一径滑落,伴着幽幽磷光,青红交错,只见白齿上下错动,凄恻声响:“南山一佳树,上有双鸳鸯。””
南山一佳树,上有双鸳鸯。
千年长交颈,欢爱不相忘。
骷髅抱鼓抬头,血目眼眶向我痴痴凝望,“陆郎啊,我只问一声,你后悔么?在你心里……可有一刻后悔么?”
谁曾在月下茕茕而立,长叹过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谁曾峰间种下万点繁花,谁惆怅相望,谁说过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是谁在烈焰中泣啸。
——李阁,你后悔么?
我闭了闭眼,从怀中抽出那支紫凤钗,摊上掌心缓缓递去,“我亦曾悔过。”
哗然一声,花鼓坠地。
骷髅两只白骨颤颤夹过凤钗,血泪中绽出惊喜,“这是……陆郎!”
她执紫凤钗,重理鬓发间,菱花照素颜,顾盼且流连。
“陆郎,我美么?”
我握剑称是。
嫁时女伴与作妆,头戴此钗如凤凰。
怎能不美?
青光霍然散去。
彼方有一纤痩妇人独立殿中,素衣青鬓,头上一根紫凤钗迎烛流光。
她向我微微而笑,敛衽为礼。
“多谢李君美意。”
我侧身回避,沉默不语。
难承此礼。
只有这一晚啊,小境不破,轮回依旧,日日夜夜,你都要承受这剥皮为鼓之苦。
不过当年一根凤钗,可值得?
——李阁,你后悔么?
情如毒药,避之不及。
我又怎会有半分悔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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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王陆殊,少年蕴藉,娶妻南平吴氏次女婉贞,伉俪甚笃。王府长史有妾阮氏,容貌绝世。临王见而心慕,置酒夺之夙夜尽欢。吴氏孤眠经年,郁然不乐。阮氏恶之,谓临王曰,“妾闻鼓中贵者乃人皮就矣。夫人肌若凝脂,为鼓莫过至焉。”殊有难色,阮氏泣下,殊意遂决。吴氏与闻,盛服立堂前,顾左右而笑曰:“不意有今日。”遂吞钗而死。吴氏既死,殊尽割其皮以作鼓,世人相传吴鼓,盖无辜谐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