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奈何,我只得携狐游历,决心待寻得成道的一线契机后便带它回返臻岚天。
这一游便是十四年。
幼狐血脉神异,生长极缓,十四年间也不过从巴掌大长到我小臂般长。它一身胎毛犹未退,软绒绒的极是柔细,平素要么缩在我怀里要么趴在我肩头,总之绝不肯入袖囊,虽小小年纪狐性极其倔强,我也只得任它去了。
小狐虽难缠,也有熨帖时候。晚上我在林间休憩,便让它蜷在胸口,它毛茸茸的一团,蓬松尾巴搭上我颈间,一双眼睛水盈盈几乎透明,喉咙里叽里咕噜。我知它心意,手指天边明星,告诉它那边便是臻岚天,那里有千重山门和我的撄锋剑山,夏天山花盛放,草木精灵飞舞其间。
有时候我会在星月间阅读道典,小狐狸在身边疯跑,不一会就撞进胸口,四爪抱住我脖颈嗷嗷直叫,这是要我陪它玩。我摘下定水珠信手抛远,小狐狸咻咻追逐而去,片刻后叼珠跑回,歪着头看我,眼睛比宝珠更亮。我笑起来,在它头上撸一把。如此几次,最后它总是四爪抓住定水珠,蹬刨不休。
如此匆匆十四年,这一日我正修炼,忽然心念稍动,山野间现出七位修道人,皆入炼虚境。
当先人手指幼狐,道是此狐身负上古妖皇血脉,至为不祥,要我交予他们剥皮拆骨,以谢天下。
我摸了摸簌簌发抖的小狐,将它掷进袖囊,手执剑柄,环目诸人。
道人森然道:“莫非阁下竟欲与天下为敌?纵使你是臻岚天李剑尊,又岂能敌我等联手?”
我大笑不已:“纵天下敌又有何妨?我李阁行事岂容他人置喙!”
那场鏖战实是平生未有之凶险,我虽最终得胜,亦元气大伤,肩背重伤,目之所急尽是斑斑血迹。
小狐狸钻出袖囊,眼泪汪汪咬着我袖口。
朔风如嚎,风雪漫漫,我将它放入怀中,只觉无尽血气,摇摇欲坠,偏偏识海一点剑意蓬勃如炽,跃跃驰骋。
原来这就是我苦苦追寻的一线契机。
小狐舔去我手上的血迹,一边舔一边冒泪花,不过片刻半边袖子便被塌透。
我胸口意气翻腾,剑指南方,“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一见?”
有人口诵佛号,缓步而来,乃是位眇目灰衣的老僧。我想起此间传说,还剑入鞘,净衣咒拭去一身血尘,拱手为礼:“在下臻岚天李阁,苦大师别来无恙?”
老僧人长眉微拂,无声而笑,“三千界有言:不见李君,枉渡青春。老衲诺大年纪,总算不曾虚度。”
我哈哈大笑,想不到流利寺苦修僧人这般有趣,当下席地而坐,架山石,燃枯木,煮一壶热茶迎客,“苦大师,请。”
日月交替,清茗徐徐,小赤狐在狂野追逐珠光。
此番品茶论道便是七天七夜,到最后我识海汹涌,千浪万浪冲天而起,长孤剑啸叫中霄,已至冲关契机。
我合掌施礼,“多谢苦大师点拨,大恩不言谢,在下这便回山门。”
老僧人阖目微笑,双袖无风自动,手指我膝头恹恹将眠的小小赤狐,“此狐与佛门有缘,老衲欲收其为徒,望施主成全。”
小狐狸骤然惊起,目瞪如珠,双耳扁扁压后,神色一派不善。
我亦有些意外,掐指算去发现果然如此,原来小小赤狐登天之途会落于佛家。
这等奇缘我本应即刻大喜称谢才对,然而不知如何,竟会稍稍沉吟,一时不能决,片刻后方点头称是,“如此多谢大师。”
小狐一声呜咽,转头咬住我衣襟牢牢不松口。我不理它,只听老僧悠悠道:“老衲算来,李施主一去便将数百年,再见恐将地覆天翻。李君既然与它这一段缘,不妨赐姓赠名如何?”
那时我不曾发觉此乃昭示命运的箴言,低头看越来越急切呜呜大叫的小狐,起了三分迟疑。
姓名天道有感,贸然赐予便会结下一世勾连。我平生未尝与人牵扯如此之深,不知福祸,不免心生犹豫,垂目与小狐相视片刻,哑然失笑,“好。它本赤狐,又栖身冰湖,姓氏为胡便好。”
小狐正在咬衣拱头,闻言停下动作,瞳孔缩了又松,圆后复紧,双耳反复翕张,尾巴停驻半空,一动不动。
瞧这模样,莫非嫌这姓氏不美?
我沉下脸,屈指在它鼻尖轻弹一下,“小小年纪,不可为虚幻所迷!”又正色教训,“你既身负妖血不免时时受到妖魔诱惑,须得明心静气,刻苦修炼。若我叫得知你有朝一日竟敢作恶,便是跨越三千界天也要将你明正典刑!”
小狐耳朵耷拉下来,将头抵上我肩头,似是知此事终不可违,发出低低哽咽。
我肩头微潮,心下滋味莫名,少顷硬下心肠,姓氏既有,名字,名字……我看向苦大师,“大道通天亦多变,有大师教谕我信此子定能有所作为,只盼望它遵行正道,嗯,不如叫胡正道如何?”
小狐嗷嗷一口咬上我肩头,尾巴呼呼舞动如风车,显是极其不满,就连苦大师也自长须中露出一个笑颜。
我难得有点赧然,胡正道不好?“那……胡正经?”
正声雅音,九经三史,这次总好了吧。
小狐狸不再咬人,呆怔半晌,哗啦一声,却是从我肩头摔了下去,爪子挣扎间勾在我腰上,将定水珠一并撸了去。
苦大师笑容愈深,手中念珠簌簌如流,“得见李君,方知三千界流言亦有真实。”
说起这个我可念头不通达了。什么不见李君枉渡青春,莫见李君错误终身。若被我得知这是谁在胡说八道,非要将他斩成一百八十段不可。
当下我微笑起身,“他日相见,我再请大师一壶清茶。”又看一眼萎靡不振的小狐,“胡……,咳,若你有朝一日得道,自来臻岚天寻我李阁便是。”说罢望一眼相伴二十载的冰天雪地,轻啸一声,就此御剑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