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也爱太白的诗吗？”

“太白‘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又有谁人不爱呢？”

安安不肯善罢甘休，“那先生最爱的诗人是哪位呢？”

马齐为难道：“这又怎能一概而论呢？太白诗风华丽恣肆，杜子美沉郁顿挫，王摩诘简淡清丽，有唐一代，风流辈出风格多元，不免难分高下，喜好也因人而异。就算太白的诗，也有豪放和简素之别。就如同华丽重彩、明丽淡彩以及幽静水墨各有千秋。”他顿了顿向安安发问道：“你呢？最喜欢哪一位呢？”

“太白‘独立天地间，清风洒兰雪’，既能醉墨淋漓，也可醉舞狂歌，但更要紧的是……”安安沉吟片刻，“他肆意放旷、不拘于格律对仗的束缚，他的诗中有一种全然的自由。正是那样一种自由，和他那个时代的其他诗人比起来，他在做一种与主流背道而驰的努力。”

马齐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愫翻涌着向他袭来。眼前人神情坚定，那幽静中饱含热烈的性格如一阵悠扬的琴声奇妙地唤起他心中的柔情和怜悯。就如同在琵琶、排箫、笛子、筝和鼓等急管繁弦之外，唯有一人独坐幽篁抚琴当歌那般凄惶，可他却浑然不觉，独自在幽深的意境里忘我沉思。

行至“撷芳亭”，但见满地梧桐叶如金钿委地。安安俯身拾取一枚，轻吟道：“杜工部‘无边落木萧萧下’，原不是悲秋，竟是预言这盛世将尽的谶语。”语毕以叶作笺，蘸着石砚残墨写道：

“蝉蜕空枝玉露寒

残荷犹作九秋看

摩诘禅意青莲醉

不及少陵泪眼看”

马齐观诗，见那“泪眼”二字墨迹洇散，暗叹天家骨肉竟有鲛人泣珠之悲。遂命侍儿捧来澄泥砚，就着半秃紫毫和道：

“谪仙曾放五湖舟

辋川烟雨画中收

若许苍生同此夜

秋风莫上少陵头”

暮云四合，忽有孤雁掠过长空。安安倚栏痴望，喃喃道：“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或许并非超然物外..……”话音未落，一阵疾风掀翻石案诗笺，恰似将那盛唐诗卷尽数吹散。猛然间发觉池畔已有几支枯荷擎着焦黄叶伞，恰似美人卸了翠钿，“先生看这残蓬，倒合了《芜城赋》里'孤蓬自振，惊沙坐飞'的苍凉。"

马齐忽觉指尖微凉，原是承露盘中积雨滴落。时近傍晚，幽深的潭水仿佛与竹林融为一体，忽而虫鸣声此起彼伏，如回光返照一般声嘶力竭。他正要唤人掌灯，却见安安已踏着满地桐叶往竹林深处行去，月白色的羸弱身影渐与暮色融为一体。凉亭檐角铜铃骤响，惊起数只寒鸦。马齐手中紫毫微滞，墨点洇开如泪痕。暮风又起，满园梧桐叶纷落如雨，竟迷了人眼。那池中残荷忽折数茎，恰似离人折断的翡翠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