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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暗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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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巨大的不可抗衡的哀伤面前,任何安慰的语言都显得分外苍白。“可是,你就不害怕吗?你藏的那些手稿……”

“放心,它们都藏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

“你最近是不是经常和那个妙妙厮混在一起?”

安安缄默。他不想告诉马齐他的计划。马齐侧过头看安安笔下的字迹,掩饰不住语气中的愠怒:“怎么写得这么丑?像虾耙子爬出来的一样?”近来这个孩子颇不服管束,仗着自己对他无可奈何处处顶撞,让他的权威置于何地?“把手伸出来。”

那张苍白的脸上依旧面无表情,驯服地摊开手掌伸到他面前,仿佛一个没有丝毫人类感情的机械木偶。

他狠下心来,板起面孔,拿起戒尺在他的手心轻拍了一下。

“下笔虚浮无力,要是像你八哥那样,因为一手烂字被皇上责骂该如何是好?”安安没有吭声,只有眼睫一阵剧烈的闪动。马齐知道皇帝将这孩子托付给他的意图,待他回宫之后必定是要检验他的教学成果,不由得有些心急,“你要是也能勤勉一些,争一口气,不就也能像你十三弟十四弟一样得你阿玛看重了!”

“我才不要。”如瓷器般光滑莹润的面庞上似有晶莹剔透的泪珠落下,声音细若蚊蚋,“他不是我阿玛。”

马齐不知道他和皇帝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却突然一阵怜悯涌上心头,让他的心瞬间软了下来。他果然还是拿他没办法。“罢了,你是个左撇子,写不好也是正常的,我和你一样,让我来教你吧。”说罢将他抱到自己的腿上,手把手教他写了起来。再熟悉不过的香气就如同眼前乌黑的发丝在他的心头撩拨缠绕,丝丝缕缕牵扯心弦。任他如何百般掩饰也无法对他们之间发生的变化视而不见。他知道他最近在练习跳舞,这让他的身体越发柔软了,如春日里抽条的柔嫩的柳枝,让他无法抑制在温柔乡中沉沦。于是在某段无可回避的光阴之河折射出的吉光片羽的碎片中,在泥沙俱下的瓦砾沉渣泛起的碎屑中,他看见彼时他的发梢被薄暮时分的光温柔地勾勒出清晰的轮廓线,他开始渐渐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于心不忍。那天他伸出手撩开他脸上散乱的发丝,看见凌乱掩映之下他憔悴的面容竟生出了几分怜惜。他头一回仔细端详他,发现他和皇帝一点也不像。他额间的花钿掉落在裸露出的一截雪白的手臂上,头微微抬起,那额间浅浅的疤痕丝毫未减损他的美貌,反而让他更显羸弱动人,我见犹怜。他忍不住想去触碰那道伤疤,可当他的手靠近他的脸庞时却终究还是缩了回来。对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抓起他的手置于自己的胸口上,他能感受到那具青春的身体内心脏剧烈的鼓动和奔涌的血液的潮汐,那令人颤栗的神秘高贵的光晕和一种不可侵犯不可亵渎的尊严。他尚未意识到是他日渐滋生的爱慕为这具胴体注入了圣洁庄重的灵魂。他只是痛苦地意识到,自己对他的种种温情并不享有特权。他是那样想对他的痛苦感同身受,可是却只能独自一人咀嚼着无能诉说的苦涩。当他结束后照例将钱币奉上,却被对方狠狠地抛掷回来砸得他猝不及防。

当晚沐浴时安安发现自己手腕上的碧玉镯裂开了。

打那之后安安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每天废寝忘食地读书。或许这段醉生梦死的日子不过是他人生长河中的一处暗礁——哪怕这道暗涌会在他日后的生命中经久回旋,肆虐过后残留下等待打捞的沉睡在记忆深处的残骸。那些扭曲畸形的感情像侵入生活的藤蔓将他紧紧缠绕,吸走生命的活力,却难有极乐降临,令人窒息。他不知该如何重建摇摇欲坠的生活,只是与其寄希望于海市蜃楼的妄念,倒不如紧紧抓住触手可及的浮木来抵抗遥不可及的虚妄。

“先生,太史公评价商鞅‘天资刻薄,迹其欲干孝公以帝王术,挟持浮说,非其质矣。且所因由嬖臣……卒受恶名於秦,有以也夫!’而同为汉代的刘歆却认为‘商君极身无二虑,尽公不顾私,使民内急耕织之业以富国,外重战伐之赏以劝戎士,法令必行,内不阿贵宠,外不偏疏远,是以令行而禁止,法出而奸息’,二者如此相去甚远,所为何也?”

马齐不假思索,“太史公乃儒家文化的饱学之士,儒学思想集大成者,其指责商君言辞浮夸、刻薄寡恩,是因其以儒生立场,推崇仁政德治,对严刑峻法和功利政策持批判态度;而刘歆则能更为全面客观地看待其功过是非,既肯定了其对秦国的巨大贡献,赞扬其高尚的一面和变法的成效,也批评他背信弃义,用欺骗手段夺取了三军的兵权。”

“如此看来马先生更认同刘歆的看法了?”

马齐伸出手捋了捋胡子,“儒法二家虽立场殊异,观点分途,然各得其义,不可脱离其所处的时代背景孤立看待,亦不可将一家之言简单套用到另一家。”

安安合上手中的《商君书》。“昔日商君为变法强秦不惜徙木立信,以此让百姓信服新法效力。其无条件兑现若言,在秦人中间建立起了对法律和规则的绝对信任。然而子曰‘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所谓‘必信、必果’,不就意味着所有的承诺都必须兑现,所有的行为都必须做出成果吗?但言可能有失,行可能出错,如若自己的言行有了闪失,应当及时改正才是上策,言不必信,行亦不必果。不仅如此,他以法治国推行连坐,严刑峻法使得秦国百姓不堪其扰,惶惶不可终日,不是有悖于仁爱之道吗?”

“ ‘权者,君之所以独制也,人主失守则危’。战国纷争群雄逐鹿,强者生存、弱者淘汰。唯有以法治国,让法律成为有效统治的工具,方能严明秩序提升效率。而国家只是君主的从属,‘法之不行,自上犯之’。”

“可是万一皇上出错了怎么办?‘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商鞅颁布严刑峻法,秦国俨然上行下效,法制森严,隳突征伐为六国所惧,但即使改革大业已成,短时间内壮大秦国国力,但长远观之,这样的统治岂非缺乏民意基础?民心如水,载舟覆舟,难怪乎暴秦兴也勃焉,亡也忽焉。而商鞅本人亦作法自毙,落得穷途末路的下场,也算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呢。”

“此言差矣!生逢乱世,若无商君力排众议整肃法纪,如何能迅速建立井然秩序、富国强兵、乡邑大治,让秦在列国竞争中立于不败之地,以至兼并六国,实现一统天下之霸业?若无励军功、废世袭,如何能使民众不令而行,提高行伍战斗力、增强民众凝聚力?商君定名分、止纷争;废井田、开阡陌、鼓励垦荒,皆开万世之功绩。名分未定,尧、舜、禹、汤且皆如鹜焉而逐之;名分已定,贪盗不取;

‘为田开阡陌封疆,而赋税平’、‘任民所耕,不计多少,而随其所占之田制赋’,只有当稳定的产权关系得以确立,私有财产得到保护,和谐和信任才得以建立;商君扩大了农业生产的规模,让土地私有面积足以休耕,以此保障农业生产的质量,增加了粮食产量;‘贵酒肉之价,重其租,令十倍其朴……民不能喜酣奭,则农不慢;大臣不荒,则国事无稽,主无过举’,如何能说不是千古功业?”

“可商鞅变法中的重农抑商之策,虽然促进了农业发展,却也限制了商业的自由发展,是对民间自发经营活动的压抑。严刑峻法则会使臣民寡义而趋利,可威以刑,而不可化以善。可劝以赏,而不可厉以名。这样的治国方式会牺牲掉太多人的幸福与尊严。身为明君当服宠以为美,安民以为乐,听德以为聪,致远以为明。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让百姓安居乐业富足安泰,而不是战战兢兢动辄得咎。”

马齐被噎得哑口无言,只得慌不择言道:“民智不足用,民心不足虑。民知有辟则不忌于上……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驭民当用严刑峻法,以法刑人、以势压人、以术驭人,让民莫敢议令,如此方可调动民众,富国强兵……”

安安心领神会地笑了笑,“‘术者,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责实,操杀生之柄,课群臣之能,此人主之所执也’。所以赵高指鹿为马,并非因他生性跋扈,而是一种治国之术?他上演的这一出闹剧在奉法家为圭臬的秦国也算是必然吧。”

马齐没想到会被他当面戳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话也不能这么说……”

“在这样的治国理念下,人只是作为被统治的工具而存在的,因而决不会产生任何有价值的精神,” 安安不留情面地打断他的话,“人们热衷于追求权术,而人的思想、精神和创造力却逐渐泯灭,这样的地方注定一盘散沙。如果说它还能有什么力量,也只不过是靠强权维持的某种假象,最终必定如沙砌一般轰然坍塌。” 他略一沉吟又继续喃喃道,“从秦国崛起到秦王朝统一以致因繁刑严法而仅仅十五载便速朽,完整演绎了一个王朝盛极而衰的过程,这样的故事在之后的历史中反复重演,却没有多少人引以为戒呢。”

这一番话让马齐如芒在背坐立难安,想要赶紧打发他结束这个话题,但表面上仍强作镇定,于是故作不屑道:“那么依你之见该如何才是?”

安安沉思片刻,缓缓开口道:“一种权力必须有另一种权力来约束它。秦统一后,攻守之势异也。商鞅开创的一整套适应于战争需要的制度未能及时转变,苛重赋役让民不堪其扰,虽法纪严明,却无儒家道德规范约束,帝王的权术只是纯粹工具性的存在,这使得秦虽然成功统一东方六国,可这些举措却让真正重要的东西荡然无存,也使秦自身未能成为统一大业的受益者。它存在的意义便是彰显了一个不受约束的权力会怎样对待它的人民,以及它自身最终的命运……”

可马齐对此嗤之以鼻,讥笑中却流露出些许无奈:“纵览古今,能立千秋霸业者无一是靠着美德和操守而成。纵使仲尼德才兼备,施行仁政,也难免匏瓜空悬,空有兼济天下之心,却无人尽其才之运,只能含恨而终。道德和规范无益于成就事业,能成大事者恰恰是与此相反的人,是那些善弄权术、阴谋诡计、阳奉阴违,不仅手段毒辣,更兼收买人心,即便为恶也能心安理得、理直气壮之人。”

安安狡黠地笑了起来,“我知道了,对于一位君主而言,让人敬畏比求人爱戴更好。因为人性都是自私的,人们爱戴君主,取决于他们自己的意愿;而感到畏惧,则是取决于君主的权威。而未必人人有感恩之意,但人人皆有恐惧之心。”

马齐一怔,“这又是谁说的?!”

“马基雅维利!

“谁?……你脑子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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