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弟……”

“十二哥，你不要去了，我和十四弟去送她，你快走吧，不要回头看。”

不要回头看。

意识的水域渐渐上涌。他感到被突如其来的燥热包裹着，思绪伴随着体热沿脊柱灌下，回溯早已不复存在的往昔岁月。

刺目的白光。满地仓皇逃窜的蜜柑。一树妖异的桃花居然直到盛夏依然盛放，团团簇簇的粉红让人联想起热病或高热，抑或是肺病的病灶。仿佛有一百只蝴蝶在胃里翻涌。他在桃树下疯狂呕吐，仿佛要连同胃液尽数呕出。可这究竟是何时的事？他想起来了。翌日皇帝喜得皇长孙，大赦天下。

刚出生的小婴儿是什么样的？身体又小又软，粉红色的皮肤带着褶皱，一个和身体不成比例的大脑袋，紧闭着眼睛，身上还覆着一层薄薄的膜。

“三哥，听说皇上身边的王氏是个绝色的美人，你见过没有？”

“我说你小小年纪，惦记人家美人做什么？”

“听说她刚生了个孩子养在阿哥所，能带我去看看吗？”

“刚出生的小孩儿都一个丑模样，有什么好看的？”

“求你了，带我去看看嘛。”

“好吧，真是拗不过你。”

他小心翼翼地弯下腰，双手伸向那个小小的、包裹在柔软毛毯中的生命。他用指尖轻触那细嫩的脸颊，又触了触那蜷缩着的小手，那一团生命似乎有了反应，攥了攥他的手指权作回应。那小脸皱巴巴的，眼睛连睁都没睁，只是在他怀里蜷缩着身躯，偶尔蠕动一下小嘴，发出细微的哼唧声。

“三哥，你要抱抱他吗？”

“我才不抱呢，这孩子看着就不讨人喜欢。”

他这么小又这么脆弱，自己轻而易举就能杀死他。他边想边试探性地欲将手掌覆上他的口鼻。

“你也快放下吧，当心给摔了。”

“可他究竟是怎么来的？”

“嘿嘿，等你长大自然就知道了。”

然后呢？昏暗的仓库里光柱中扬起的尘埃颗粒，陈腐衰朽的气息，插在小棍子上的糖果，魅惑的甜蜜……紧接着沉入深不见底的黑暗，黑云压城城欲摧；玫瑰花茎刺破手指涌出汩汩鲜血染红洁白的花瓣；欲望翻涌的那片潮湿阴暗的水域……人究竟是如何长大的？人不是一年一年按部就班成长的，而是在一瞬间蜕变的。可究竟是在哪一个决定性的瞬间彻底与此前决裂变成了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是用利刃刺穿心脏，用玻璃片划破手腕，还是将匕首抵在颈上的那个瞬间？转瞬间如万华镜轻轻旋转一般，在全然漆黑中陡然星光灿烂，万簇虹光吞吐闪耀，火树银花灿烂，晃得人神迷目眩。

他在炫目的光芒中勉强睁开眼，眼前却是光秃秃的天花板，我这是在哪？

“主子，您终于醒了！奴才这就去禀报皇上！”

“等等。”一个声音艰难地自他身体的深处发出，却陌生得不像是自己的。

“我这是在哪？”

“回主子，这里是乾清宫。”

“乾清宫？”

“是，这是乾清宫的偏殿。”

“我怎么会在这？”

“您先前在乾清宫门外晕倒了……”

“我晕了多久？”

“您已经整整晕了十天了！太子殿下来看过您几次，说看见您醒过来一次，还说胡话呢。”

十天？他早已对时间的流逝丧失了概念。想必说的都是些呓语和幻觉吧。

“那现在是……”

“今天是正月初二。”

瞥见房里摆着福橘树，才意识到自己的生辰和新年已过。而他历经劫难依然存活在这个世界上，就这样成了幸存者。那小太监走上前来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太好了，您的烧已经退了。”原来自己果然发了高烧。他后来回想起那一阵迅疾的高热就如同匆匆而逝的青春，也像极了那突如其来又转瞬即逝的爱情。

“你怎么来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小太监，想起来他是从前自己在那个偏僻的小院落里养病时就跟在自己身边的。

“是太子殿下安排奴过才来继续服侍您的。”

还是他想得周到。看到有熟悉的人在眼前确实稍微安心了些。

“您感觉怎么样？要不要请许太医来看看？”

“许太医？他现在怎么样了？”他预感到许渊一定是受到了他们的牵连。

“他被调离了太医院，被贬去给奴才们看病了。不过许太医人好，肯定会来瞧您的。”

“罢了，先扶我起来吧。”

“是是。”

他扶着安安坐起，又拿了个腰靠垫在他背后。“您要喝水吗？”

安安点点头。他倒了一杯温水送到安安唇边喂给他喝下。

“十二阿哥，您为什么会这么轻呢？”

“什么？”

“您的体重比奴才想象中要轻上不少……”

“我晕了十天未曾进食，轻一些也是自然的吧。”

“奴才不是说这个。奴才想着您总归应该比奴才要重一些的……”

他打量着眼前这个瘦小的孩子。“你叫什么名字？”他才想起来自己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奴才姓王，排行老二，因为小时候生过天花脸上落下了麻子 ，所以叫——王二麻子。”

安安皱皱眉，又忍不住笑了起来，“行了，以后在宫里不许再提麻子。”

“是。”

“你今年多大了？”

“十四了。”

“都十四岁了，怎么还这么矮呢？”

“……奴才是腊月出生的。”

“那和我一样啊，具体是几号？”

他挠了挠头，“其实奴才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奴才的娘死得早，奴才家里又穷，从来就没人给奴才过过生日，只听我爹说过是隆冬腊月出生的……”

安安一时失神，半晌开口道：“那你以后就随我一样，是二十四号的生日。”

“是是。多谢主子。”

安安感到有些恍然，难道是在这个孩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吗？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呢？”

“我娘在生我三弟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大哥他命不好，得了天花没挺过去死了。现在家里就剩下我爹和三弟了。”

“你爹是做什么营生的？”

“我爹一直在乡下务农，平时也会做一些木匠活。那年天旱粮食歉收，我爹带着我和三弟逃难到京城，因为实在养不起我们兄弟两个，就托老乡把我送进了宫。现在我三弟在家和我爹学木匠手艺……”

“你三弟，他也有麻子吗？”

“那没有，他没出过天花。您不是说不提麻子了吗？”

安安瞪了他一眼，他立马乖乖闭上了嘴。安安的目光落在桌上的一碟柿饼上，“你以后就叫小柿子吧。”

“是，谢主子赐名。”

小柿子见安安一直盯着那碟柿饼，不禁咽了咽口水，“十二阿哥，您想吃吗？”

“赏你了，你拿去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