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你出国之后的次年夏天发生的事,我去洛陵市体育队帮你办理退队的一些后续手续……”
顾安熟悉的声音像幽灵的魅语,空灵辽远,飘到顾知北的耳边。
顾知北随着声音,缓缓睁开眼睛。
盛夏的热浪在水泥地上翻腾,树荫里的蝉鸣格外急切刺耳,午后依旧热辣的阳光照耀在面前那座斑驳而老旧的体育馆大门上。
大门顶端金灿灿的不锈钢牌标,赫然写着“洛陵市体育馆”几个红色的楷体大字。看上去,是刚被人用鲜红的油漆新粉刷过,新鲜的油漆印记像是淋漓的鲜血。
顾知北只来过这里两次,并且都不是什么很好的回忆,甚至带着点血腥气。
第一次是在她们被国家队降级到洛陵市队之后,她独自一人来办理人事档案迁入的手续,而且还刻意避开了江栩然。
第二次是国家队资格的内部选拔赛,她在全场一片哗然中出战,最后以被队友故意踩中脚腱落幕,差点就永远失去自己的左脚。
所以,说实话,即使知道是在梦里,顾知北也不愿意再进这里面去。
但她知道,自己还是会进去,追随着那个指引她到这里来的声音,像之前几次一样。
顾安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是从体育馆大门里面传来,空荡渺远。
“办完手续出来,碰见了郭教练,他邀请我去体育馆里的冰场转转,看看他带的小队员们,没想到在那里碰见了栩然和她的新教练……”
顾知北毫不迟疑,径直走了进去。
穿过昏暗的走廊,尽头的光亮随着距离的缩短,逐渐扩大。紧随光亮而来的,是宽阔空荡的冰场。
在冰场中心位置,江栩然穿着一袭比月光还洁白的考斯藤,流畅地穿梭滑行,曼妙身姿,恰如一朵绽放得恰到好处的白玫瑰,摇曳生姿。
下一秒,她微微屈膝,似乎准备起跳。
“不要!”顾知北快步跑到看台的栏杆边,伸出手去想要抓住遥远的她。
像是刚学会飞翔的雏鸟,江栩然在半空还未旋转到半圈,身体就完全不听使唤地往下坠落,朝着冷冰冰的硬冰面狠狠砸下去。
伴随一声沉闷的巨响,这朵娇艳的白玫瑰终究凋零。
看着这幅场面,顾知北心里咯噔一下,随即扭头往下面跑。
这一次,她想以最快的速度到她身边去,想去阻止那场痛彻心扉的惨剧。
疾速奔跑中的顾知北,又听见了哥哥顾安的声音。
“我看见她起起落落,大多数时候都摔得很惨重,最后连她的新教练都劝她放弃,说她没办法克服那什么发育关,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现在放弃……”
“放弃!?你知道放弃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吗?”顾知北记得当时自己冲哥哥说了这番无礼的话。
明明顾安什么都没有做错。
别人口中轻描淡写的放弃,对于从六岁开始就向着花滑跌跌撞撞前进的江栩然而言,无异于亲手粉碎了她仅存的希望。
因为,那个时候的她,什么都没有了。
荣誉也好,国家队也好,甚至是那个曾经亲口许诺要跟她永远在一起的少女。
她好像什么都抓不住,从金色的奖杯到少女的衣袖。
曾经拥有的一切,都像那位冰冷的天才少女一样,对她拂袖远去,只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四下茫然,空无一物。
等顾知北跑到她面前的时候,江栩然已经坚强地站起来了,没有依靠任何人。
像是被泼墨渲染开,顾知北看见她右小腿部位的白色考斯藤上,逐渐渗出一条宽宽的血痕,从膝盖偏下的位置顺流直下,滑过那只已经缠满了透明胶带的白色冰鞋,滴落到雾白冰面,在这方寸冰冷之地绽开一小丛鲜红的花。
“不能再逞强了,你上次的伤口又开裂了,而且你这双冰鞋已经接近报废边缘,经不起继续折腾了。”教练摇头叹息。
“我还可以继续。”江栩然神色坚毅,清丽的面容上除了勤奋的汗珠,看不出丝毫疼痛带来的难受。
然而教练只是惋惜地叹气,“没有必要了,你已经连着好几个月保持着几近绝食的程度,但是在突破发育关上丝毫没有任何起色。所以,为了你的健康起见,我认为没有必要再继续了,快去更衣室换衣服然后回家吧。”
“还可以再继续的!我没关系的!”江栩然急切地说,皱紧的眉头不知是因为着急还是因为小腿止不住地流血。
“没必要再继续了,快去包扎伤口吧。”教练说着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开,以为这样的话,江栩然也就自然会离开。
但事实上她没有,反而又进行了一次注定失败的起跳,最后不出意外的摔到冰面上。
教练应声回头,不耐烦地皱眉,“你这又是何苦?运动员本来就花期很短,到了二十七、八都得离开,你看看人家顾知北,已经明智地选择去另谋一份前程了。有些执念不要那么深,栩然。”
江栩然这次没有立刻就爬起来,匍匐在冰冷的冰面上,努力支撑起上半身,抬头看教练。
“我……我真的没有一点希望了吗……”温柔的声线在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绝望。
“没有。”教练摇头说出真实的答案,接着走回去试图将她扶起来。
站在旁边的顾知北抢先一步上前,却抱不住那个娇弱的身体,忽然想起自己是在梦里,苦涩一笑。
顾知北不知道这梦里什么才是虚幻的,是她自己,还是面前的江栩然。
于是,她看着教练慢慢扶起江栩然,那条流血的小腿已经染红了一大片。
“我送你去医院。”教练想要慢慢扶着她前行。
却被江栩然礼貌推开,用行动默默拒绝他的好意。
顾安的声音像是冰场里的广播,再次响起。
“最后她还是拒绝了教练的搀扶,就地脱下那双伤痕累累的冰鞋。然后自己一个人提着鞋,拖着那条受伤的腿,一瘸一拐地往更衣室的方向走。”
“那教练呢?怎么不管她!?”顾知北记得自己当时气得直接把手上那瓶果汁打翻了。
顾安一边默默替她收拾残局,一边回答她的问题:“或许是厌倦了吧,我听郭教练说那小半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每天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那位教练可能也有些烦了吧。”
“那你怎么不过去?”顾知天真地问他,那双少年气盛的眼睛里流转着晶莹的泪花。
“我过去了。”顾安很平静地说完,忽然叹口气,“我很庆幸,当时选择跟了上去,不然……”
顾安没说完的话,顾知北心知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