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命人传道:“‘白沙在涅,与之俱黑’,褚二郎一片忠心,生在罪家,非你之过。”
说罢,孙鹿缇就离开。褚洛卿起身眼望,思忖良久。
公主此举,他猜得出一二用意。
北襄王子前来,或为求亲。公主曾在孙骁面前怀疑过他,可他于南城门捉拿叛贼,殿下应是在向孙骁示好,表现自己不再怀疑与追究太子通敌一事。
还有一层用意,是提醒他,莫不要忘,他已与褚家一刀两断。
冷雨滑在脸上,轻轻抬首望去,禹朝的天灰白,云层一片片地颓叠,仿若裹衾的尸体。
那天,快到了。
他忽地想到一人,也许那人,能理解他如沉入冰窟的绝望。当他垂眸,松开攥着衣褶的颤抖手指时,血红的眼竟睹见鞋底踩着一片刻字的枯硬的枫叶。
初春,何来枫叶?他瞬目,见众人徐散,把叶刮进衣摆下,踩在脚底。
然后,扔掉手中的扫帚,俯身去捡,轻贴握在手里,藏进衣袖。
他看见了那个字,风。
风刮进来了,孙鹿缇将帘挂住。她抚着玉石,眉宇间仍有些焦虑。
总有一天,她会将这玉石还给褚洛卿,因它,终究不是属于她的。
途中,孙鹿缇见宫车疾驰。随后就闻,孙骁诏令褚洛卿入宫。
她不免担心,可也不能涉事其中,立刻命人加快赶回府中,闭门谢客,静候消息。
三日后,褚家行刑。妇孺流放岭右,男丁斩首,尸体扔在乱葬岗。
褚洛卿,由众禁军护卫,从城北走到城南,从城东,走到城西,高声呼告:
“平阳褚家,恃功谋位,毒杀太子。平阳褚家,恃功谋位,毒杀太子。平阳褚家,恃功谋位,毒杀太子。”
……
每三句,禁军打敲锣鼓声声,高呼:陛下宽厚仁慈,丹书铁券恕褚家二郎,陛下万岁!万岁!
声势之浩大,传入门窗紧闭的公主府。
“殿下伤心,若是回枕山园去就好了,那儿远,兴许什么都听不到。”木槿为孙鹿缇梳发,细眉间挤出怜意。
她的父母皆去,兄长也死了,剩下的,都与她不亲,甚至有的还是她的仇人。褚家人死的如此惨烈,她虽无法比较,却也体会他内心的痛楚。
他抱着圣恩,穿街走巷,痛骂自己的家人,拜仇人为恩人,而她,亦是匍匐在地,唤她杀兄仇人为陛下。
那再生玉石被她的手紧紧捏着,与骨头挤碰在一起,发出声响。
“殿下……”
“木槿。”孙鹿缇低声唤道。
“殿下,怎么?”
孙鹿缇抬眸望她,道:“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木槿?”
木槿怯答:“人都说,木槿朝开幕落……”
孙鹿缇一笑问:“如此凄凉,你就从未想问过我?”
“殿下所赐,必有深意。”木槿双眼里有些许期盼。
孙鹿缇伸手,推开窗,外头的锣鼓声更清晰、更刺耳。可微雨朦胧,笼着公主府的墙头,那促久未开花的木槿丛。
“木槿花开,一两日就败。”孙鹿缇缓缓道,然后回首,眼里含泪笑对着木槿,“可很快就会授粉再开,生生不息。”
“一位古人曾道:木槿夕死朝荣,士亦不长贫也。”孙鹿缇垂眼,摩挲再生玉石,眼眶绽着光芒,“如今只是春,可夏天,很快就来了。”
半月以来,容和公主府人又去听松居,点名几位入府做门客,声势浩大,引众人注目议论。人说公主自太子一事后,仍浸于悲痛,寻欢作乐。或说北襄来朝,她有意躲避。
再至南城门时,褚洛卿已不在那儿。
又过几日,恰逢卫妃入寺为先帝祈福,北襄王子至,坊间有关禹朝将要公主和亲的言论愈来愈多。
宫中春宴,孙鹿缇入宫,拜见孙骁,席间言语多有试探。
孙鹿缇恭恭敬敬,贺完皇帝千秋万岁,又贺玉山公主夫妇百年好合,再赞美卫、周等家公子们丰神俊朗,是禹朝栋梁之材。
除了卫轩朝与驸马邬俅,面容低沉,似被心事所扰,其余人,无不给了孙鹿缇脸面,赞美回去。
席间,有人问及北襄王子容貌性情如何,荀子慕接了此话,却大谈北襄穷山恶水,民风彪悍。孙骁以勿论政事为由,搪塞过去。
席罢,季公公悄悄留下孙鹿缇,原是孙骁密宣公主,有要事将问。
进了华阳殿,孙鹿缇恭谨跪地,陈言自己近日大张旗鼓地邀纳门客,原是惊惶伤心,想找些可人抚慰内中。
“朕知容和在伤心忧惧什么。”孙骁拨着那串红珊瑚,温柔一笑,“可不知先太子对北襄的承诺,朕是否需要兑现?”
皇兄根本不会将她嫁去北襄,孙鹿缇清楚,孙骁亦清楚,是他编织了太子罪行。
可如今,孙骁是皇帝,即便北襄只请求开互市、不和亲,孙骁都可以随便找个理由,让容和公主远嫁,再说这是太子的承诺。
嫁与不嫁,完全就看今日她怎么说了。
“回陛下。”孙鹿缇接道,“嫁与不嫁,容和只听陛下做主。至于先太子,他……通敌叛国,若北襄真有意向我朝示好,此约,应作废。”
季公公瞧了眼孙骁,孙骁睨起来的眼睛缓缓松弛,恢复为慈笑,道:“即便北襄真要和亲,朕,也不会答应的。”
出了宫,马车却驶过刑场附近。只闻那儿寂静无声,仿若无人之地。
“玉山公主,已收他做门客了。”孙鹿缇按着帘角,轻轻说道。
对面,木槿提她拉上车帘。“殿下,您已经做了许多,就看那褚洛卿,能不能配合殿下。”
孙鹿缇眼中无光,似已疲惫。
久久,她才轻声说:“那日,他背叛褚家。而今日,本宫……也背叛了自己的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