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没有落下的眼泪终于止不住,滴落后打湿画纸边缘。
“小绮,我听姜宥宁说你在房间里——”
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时绮没有落锁,商随试探性敲了敲门,而后推门而入。
他看见时绮坐在飘窗边,旁边放置拆开的画框。风吹起纯白的窗帘,模糊了时绮的表情。
商随倏忽停住脚步。
“六年前,你最后来找过我。”时绮抬头,商随才看见他眼底积蓄的泪光,“对吗?”
三个月前,舞蹈比赛后商随也送了他一幅画,开玩笑一样说不要扔掉。
他当时以为那只是随口一提,却不曾想过其实是不敢挑明的请求。
这副描绘天使与怪物的画作兜兜转转回到商随手里,说明对方曾经来找过他。
在他分化那晚,家人匆匆送他去往医院,第二天便回到首都。中途他一直处于昏迷状态,自然没人知道那幅画是商随送他的礼物。
六年前的结尾并非简单地打不通电话,在易感期结束后,商随发现他们家租住的房子空无一人,只有一幅被落下的画作,这才彻底心灰意冷,选择不再打扰他。
那一天距离商随告诉他精神操控的秘密,才过去半个月。
想必在那时候,商随以为他丢掉了画,也抛弃了自己。
“你那时候不怨我吗?”时绮思绪混乱,口不择言道,“你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了我,可我却没有从始至终站在你身边,你不会觉得我不够勇敢、不够坚定吗?”
与先前不同,有那么一瞬间,他宁愿商随对他失望过。
而不是将他看作救世主,在分离后依然对他充满感激。
“当然没有,”商随立即否认,“你那么好,只是遇见就该感谢,我怎么可能会怨你。”
“无论是你给我的拥抱、还是在画上写的字,在我看来都是独一无二的珍宝。”
“我就是靠着它们和与你有关的回忆才一步步走了出来,从相遇第一天起,你一直把我当正常人看待,你可能不知道这对我来说有多重要。”他走到时绮面前,用指腹轻轻触碰湿漉漉的面颊,擦掉一小部分眼泪,“在我见过的人里,没有谁比你更勇敢。”
“你一直在选择我。得知这件事迟了六年,却一点都不晚。”商随用双手捧起他的脸,“之前没来得及说,知道没有被你放弃过,我真的好开心好开心。”
凝聚在一起的视线、亲密的言语、肌肤相触时熟悉的体温。
他好像又回到商随向他袒露秘密的那一晚,铃兰造型的黄铜灯散发盈盈光芒,他们相互依偎。
“我当然不会放弃你,”时绮闷着声音说,“你也是我最特殊的朋友。”
想到昨晚的梦境,时绮问出自己最担心的问题:“后来的雷雨天,你是怎么过的?你还会见到那个人吗?”
确定昨夜他们做了同一个梦,商随有片刻的不真实感。
回过神来,他望向时绮清澈的眼睛:“那年夏天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
他向时绮袒露了不堪回首的过去,在一个亲密无间的拥抱后,伤疤奇迹一般得到治愈。
雷雨天徘徊在耳畔的诅咒消失不见,他再也没见过曾羽。
“真的吗?”时绮喃喃道,“太好了。”
他不知道如何表达这一刻的心情,情不自禁重复:“这样太好了。”
说着说着,时绮的眼泪抑制不住滴落,他哭得太厉害,脸颊都泛起红晕。
商随张开手臂,温柔地将他揽进怀里。
时绮呜咽着靠近他,下意识把头埋进商随的脖颈,熟悉的怀抱与气息带给他无与伦比的安全感,他的手指情不自禁收紧,用力抓住商随的肩膀。
“怎么哭成这样,”商随柔声说,“像小花猫。”
时绮抬起头,泪水模糊了视线,令他暂时看不清商随的表情。
“你凭什么不哭?”时绮恶声恶气命令,“少在这里嘻嘻哈哈,你也给我哭。”
商随安静片刻,眨了眨眼。
他应该在努力酝酿,却控制不住,最后居然笑起来。
“?”
时绮手指发痒,一瞬间想揍他。
商随笑着和他额头相抵,声音犹如梦呓:“怎么办,我哭不出来。”
“一想到我们现在在一起,过去的事情都变得不重要。能和你重逢、看见你为我流眼泪,我只觉得很幸福。”
商随发自内心道:“太幸福了,感觉我下一秒会遭天谴。”
时绮还没见过自己咒自己的,好几句怼人的话到了嘴边,最后只无奈道:“你是笨蛋吗,不准想东想西。”
他能猜到商随在想什么。
人在最为幸福快乐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担心失去。
“好哦,”商随笑着回应,“绮神降下的神谕了,那我听话。”
“……”
时绮被他一打岔,难过的情绪消散不少。
商随很有眼力见地递上纸巾,动作轻柔地替他擦眼泪。时绮稍微缓和好心情,想起他先前说过六年前讲述的故事并不完整。
“故事的下半段是什么?”
“故事的下半段啊……”商随回忆道,“经历过曾羽的事情,我有了一些轻微的心理问题,变得沉默寡言。”
“在正式调查结果出来以前,特易期的监管机构一直在监视我,他们对我并不友善。”
他那段时间经常出入宁山医院的精神科,监管机构的工作人员二十四小时远远跟着他。有一次商随无意经过花园,听见他们在背后议论:
“警方需要调查这么久吗?天天守着他,我都快烦死了。”
“特易期能有几个好东西,据说他还跟一般人不同,能够控制他人。”
“编故事呢你,哪来这么神奇的能力?但那小子阴沉沉的,眼神一看就是杀人犯。”
“嘘!小声点儿吧,他可是姓商。”
“这么长时间,说不定他家里在想办法帮他洗清罪名,打通关系后再找个替死鬼顶上。”
他们说得有模有样,各类猜测层出不穷。比起愤怒,他更大的感受是麻木。
商随正准备离开,忽然传来一道严厉的女声:“身为监管机构派来的专员,你们对特易期的看法并不公正,私自非议监管对象并质疑警方,已涉嫌违反工作纪律。”
那位女刑警是当时重案组的二把手,商随只和她打过一次照面,依稀记得她做事雷厉风行。
“你们的名字我都记下了,”女刑警的目光一一扫过工牌,淡淡道,“我会向机构反馈。”
几名工作人员被吓得不断道歉,但她头也不回离开。
商随犹豫片刻,选择跟上她,经过拐角时女刑警放慢脚步,等待他跟上去。
商随向她道谢:“刚才谢谢您。”
“不客气,”她稍加考虑,委婉地说,“调查已经到了尾声,如果你是无辜的,警方会还你一个清白。那之后监管机构无法再监视你,今天的事情也不会再发生。”
“她人真好。”听到这里,时绮对那位女刑警充满了感激。
商随点点头:“我当时太过麻木,后来想想,我很感谢她。她是那件事里为数不多向我释放善意的人。”
“她最后说,经历过这些一定很痛苦,但只要活着,或许总有一天我能放下。”
“可能是一个瞬间、一件事,或者一个人,当我意识到的时候它已自然而然发生。放下一切的契机难以预测,就像命运。”
时绮心中好似有灵犀一照,听见商随继续道:“我曾经以为我等不到那个契机,我没那么幸运,这么好的事情怎么会落在我身上?”
他朝时绮笑笑:“下半段故事其实是我的剖白。”
六年前他察觉到时绮的到来非同寻常,经历过数轮春夏秋冬,他终于能确信,时绮就是那个命运般的契机:
“我讨厌夏天,不喜欢雷雨天,它们会让我想起那间地下室。”
“但因为是在夏天遇见你的,开始对这个季节有了浪漫的印象。阴暗潮湿的地下室,我再也没有回去了。”
“你拯救了我,所以永远会是你的朋友。”
“无论发生什么,都永远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