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下。
不知何处冒出来的私兵将厅堂团团围绕,沈梓文大笑着自座上站起,走到厅堂中央,与游紫并肩而立。
“薄大人。”他看向薄见盈,“二十多年了。你我之间也该有个结果。”
“如今潞江水患,你纵是杀了老夫,杀了在场之人,也难辞其咎。”薄见盈叹了口气,“梓文,你当真想清楚了?”
“沈某自会上表陈情,薄大人一众殉职灾中,令人痛心。”沈梓文神色一厉,“来人!”
于是在外淋雨的私兵便鱼贯而入,手持长枪将众人包围。魏将从父子快步走至薄见盈身侧双双护卫着他,孟盏唤了厅堂之中的衙役与私兵对峙,张克梦趁没人发现躲到了厅堂红柱之后,严钧不知何时绕到了沈梓文私兵身后,竟不再掩饰地指挥起他们的行动来……齐暖深呼吸了一口气,正欲开口呼唤游肆,却在厅堂之外听见了那道熟悉的声音。
“闹腾这么久……够本了吧?”
严钧及一众私兵转身,沈梓文眯起眸子,游紫眼中的光亮亮起,看向门外站着的那人。
他全身的黑衣已经湿透了,紧紧地贴在他单薄的身体上,雨水便顺着他微微起伏着的胸膛一路向下,淋进手持的那把血骨金剑剑脊之中,又在青石板路之上晕开淡淡的血色。聊胜于无的斗笠被他摘了下来,露出了斗笠下那张如刀刻出的瘦削面容。
“我来了。”他站在风雨之中,凤眸中无波无澜,看着厅堂之中道,却不知究竟是对谁开了口。
“好久不见。”游紫笑着抬手,以掌心对着他摆了摆。
“杀——”
她的话音几乎和严钧指挥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在这不大的空间里,几十名私兵持长枪向游肆冲去,甚至还有固定的阵型。
不要总是这么大的场面,我是铸器师,又不是剑修……游肆扯了扯唇角,脑子里飞快地划过这句话来。
这应该是一句很能缓解当前气氛又很能装一把的话了,可是不知为何,他现在竟然一点也开不了口,胸闷得厉害,莫名席卷而来的悲凉萧瑟将他困顿其中。
【一醉秋】却发出欢快的嗡鸣,他已经能闻到它散发出的淡淡酒气……这可不行。
【齐暖。】游肆稍稍后撤几步,以灵力传声问,【堂审结束了吗?】
接到传声的齐暖自然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她顾不得心中那点不痛快,抄起堂木便往桌子上一拍:“江、萧两位大人的死系……游紫所为,事实清楚,齐暖在此宣判,薄、魏两位大人无罪!”
一道紫芒照亮阴沉的暗空,束缚在游肆身上的规则一清。
同时私兵的攻击已至,然而游肆稳住身形不再后退,同时横持长剑,以身带剑而动,剑气沛然扫过,却无声无色,只在周围散出令人迷醉的酒香。
这酒香甘甜回酣,剑尖所向之处、剑其横扫之所,沾之意志即消、无可抵挡,私兵如重石般纷纷倒地,沉眠雨中,未被剑气扫到的私兵见此异状也不敢上前,严钧也命令他们向后撤离。
游肆却足尖点地,于雨中持剑飞掠而起。
【带着能救洪灾的人赶紧走。】他如此说着,剑尖已然带着酒气刺向也已经翩然起身躲避的游紫。
齐暖知道现在不是废话的时候,事实上她已经从堂首跑下来向着薄见盈等人的方向而去,但她抬头看着游肆已然和游紫扭打在一起的身影,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那你呢?你又会像在平淮时那样……把自己困在这里,然后等待我去救你?”
“这是我第一次在这里真正对上你,分心可不太好。”游肆没来得及先回齐暖的话,游紫便突然开了口。她似乎没有形体,【一醉秋】的剑气在横扫到她之前,她便先化作一团黑雾消散了,“我原以为,只要拔了剑,你撑不了多久便会昏过去的……看来不是?”
当然不是。游肆心道,平淮那时是需要开阵困一城的人,现在只需要困住她一个……好吧,也是有难度的,但他便是要昏,也不会昏那么快,不然这几百年他不是白过了吗。
【不必,之后我去寻你便好。】他没有回答游紫的问题,剑尖一收,挥退了欲包围上来的黑雾,薄唇未动,却向齐暖传音道,【现在,【一念生】给我——就是那个人给你的木偶。】
齐暖的脚步一顿——他知道那人还送给了她了一件神器?但他……一直没说?
但她很快便反应过来这是她自己莫名其妙地糊涂了。游肆有铸造者的权限,能查出来他那八次违规的具体情况,而且又是他自己铸造的神器……齐暖压下心头涌起的那点别扭,从腰间摘下挂着的锦囊:“你正打着架。我怎么给你?”
【来了。】回答她的依然是传音。
游肆挽了个剑花之间,血骨金剑便从他的左手倒到了右手之上,此刻他在半空中的身影猛地向下一折,齐暖只感到了一阵呼啸的风自她耳畔掠过——
“之后还你。路上不必担心,他会护着你的。”
他?哪个他?不会是在说……另一个他吧?
手上的锦囊已被取走,齐暖猛地回头向风声掠走的方向望去,但见游肆已然重新与黑雾相搏起来,虽然他动作极快、身形几乎是一闪而过,但齐暖并没错过他面上片刻不曾松懈的冷凝神情。
这人……这人从几天之前醒来时就是这个样子,好像一夜之间多了很多秘密,也多了很多心事。可按道理说这些秘密和心事与她无关,如今她为何又会烦躁至此?
“可是齐暖。我不喜欢那个名字——我是说,游紫。”
雨中那道很缥缈而又惘然的声音极不是时候地在她脑海中再一次响起,齐暖闭上闭眼将那道声音同万般纷杂的情绪挥去……挥不去也没有办法。她睁开眼咬牙对薄见盈道:“薄大人,游公子只怕是撑不住多久,他的手段也只是如平淮时那般将人困住,眼下救灾要紧,我们还是赶紧走吧,否则只怕也走不了了。”
薄见盈点了点头,接连见过这种奇幻场面,无论是他的接受力亦或者是魏衡观的接受力都已经强了许多。他点了点头,拽着尚且还有些震撼而恐忧的魏将从,也叫上尚且还能站着的孟盏,至于张克梦……他叹了口气,不再看已经昏倒在柱子后的后者,“我们走吧。”薄见盈道。
“拦住他们!”沈梓文一看几人动作似乎并没把他的围困当成一回事,恼怒地向外面喊道。
可是纵然门外的严钧贯彻了他的命令上前拦阻,那些私兵却被游肆方才露出的那手震慑住,竟然没有一个人敢同严钧一起上前阻止齐暖一行人的离去。
“严钧,你又是何必呢。”薄见盈看着面前拦路的八尺大汉。“当年你进这都司之时,曾也向老夫发过誓,要一生清廉为公为民,绝不徇私。”
“薄大人,你一生清廉,我严钧始终是敬佩你的。”严钧手持倒地私兵的长枪,以枪尖对准了他二十余年的老上司,“可是一步错、步步错,事到如今,回头也是无用,人各有志,不过贯彻到底罢了。”
薄见盈无声地叹了口气,并未多说什么,只转头向身后的魏衡观看去:“元进。”
魏衡观到底是他的门生,只这一眼便明白了自家老师的意思,当即便从袖中取出一枚口哨,用特殊的音调将它吹响。
凄亮的响声如进攻的号角般在雨幕之中响起,几乎是顷刻之间,按察使司各处房顶上便冒出了二三十个身着黑衣的蒙面人。
“当年不断来劫凝秋狱的果然就是你们。”严钧看着那些蒙面人,却也并不怯懦,冷哼一声道。
然而并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薄见盈带着众人绕路而走,严钧心中虽知不妙,但也尽力一搏持长枪向薄见盈的方向捅去,然而一来薄见盈被众人保护其中,而来黑衣人影纷纷自房顶之上跳下,持匕首凌厉向他攻来,严钧终也难以功成。
杀声撞入滂沱的雨中,数声重物倒地的声响如重鼓般激起血色的雨,飞溅至喧闹青苔之上的水洼中。层层涟漪泛起,一波又一波地扭曲着近处沉入梦中的人影,也闪耀着远处明黄的细碎光影。
齐暖一众已经渐渐远去了,游肆见状也不再与面前的黑雾缠斗,他翻身下来,一道秋酒剑气荡出,顺手将仍清醒着欲对抗厅外黑衣人的沈梓文扫进梦中,落地之后,重重地将【一醉秋】拄持在地,才望向不远处也已经由黑雾凝成白衣人形的游紫。
“我当初还道你活得太苦自封了记忆,在平淮时还很贴心地告诉齐暖,不要将我来了的事告诉你,不然该多伤心。”游紫上下扫了他一眼,“阿肆,你这记忆,没封死啊?”
游肆避开她打量的视线,嗤笑了一声:“封死了,忘了你,然后你就可以开开心心地缠上我……是吗?”
“杀了齐暖,我可以来帮你封啊。”游紫笑眯眯地道,“到时候我仍然可以做你的妹妹,或者你若不喜欢,我做齐暖也可以。你喜欢什么样子的,我都可以去做呀?”
“那你还不去杀她,反而与我缠斗。”游肆的面色已然变成了一种极脆弱的惨白,不正常的红晕也已在他面颊之上浮现偌久了,“没有□□权柄,单靠□□权柄,纵然你能控制萧慜与凝秋,女主你控制得住、杀得掉吗?今日你之所以来,不就是为了试我么。”
“此话怎讲?”除了他们之外,厅堂之中已经没有醒着的人了,她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和尚且清醒的游肆谈。游紫面上的笑意不改,甚至还越发地浓厚。
游肆最厌恶的就是她这幅神情。尽管这么多年过去,他封印住了大部分关于她的记忆,然而午夜梦回、惊醒之时,最常在他面前浮现的,就是这样一双好奇的、带着浓浓探究欲,含着笑意,尽处却是全然的冷漠的瞳眸。
“你假借和沈梓文合作,杀掉江、萧两位大人,在潞川制造了一起大案,吸引我与齐暖到按察使司。”游肆与她对视的眸光极淡,也很平静,“事出蹊跷,怀疑到你身上再正常不过,我至案发现场探查,必也在你意料之中。之后无论是我继续追查那所谓丢失的卷宗,又或者追查其他的线索,最后的最后,都是要到按察使司与齐暖汇合的。”
“便有了‘死而复生’的凝秋。你成为凝秋之时,也是我最方便封印你的时候,只不过我来得早了些,你没能先栽赃薄见盈,不过……”他顿了顿,“齐暖帮你补上了一道言咒,我没能立时封印住你,你的原计划才得以继续进行。但到底是有些乱了手脚,不然怎么会犯‘九巍山’这种错误?”
游紫一副虚心听教的模样,闻言点了点头:“那对我而言,也是太多年前的事情了——不过齐暖确实聪明。阿肆,你应该为她感到欣慰的。”
游肆眸光一凝,垂下了眼帘,不置可否,继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