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不多时,山遮的阴就换成了太阳光,那种阴森的冷便逐渐消去了。踏过一道青草坡,莫悬终于打算会一会这个鹿藏。
“嗯,鹿藏啊,你真打碎了颉姑壶吗?”莫悬又被梅花仙糟乱的头发吸去了眼神,他身上总有什么东西要比那块金子更加引人注意。但相比这些在眼前纷乱的事物,莫悬还是牵心着二三疑问,等不及要问出口来,只有答案能为他打消顾虑。
梅花仙也疑似一直在等着与莫悬说话,莫悬忽而望向他,清楚地捉住了那道移不开的忐忑视线,梅花仙实在不会收好心事,所有希冀都从那双眼底透了出来,教人再如何随意都没法躲避开,正应了他的梅花香,绝境之中无心拉扯着人的性命,不许人多想,便被扯住了心情。
“那个老头天天对着那个酒壶拜来拜去的,我就是想看看那个酒壶有哪里稀奇,看着看着它就变成了好几块!阿悬我不是故意的!”截然不同,他这三言两语遮遮掩掩,忐忑着视线狡辩一般的解释,出其不意变换了氛围。梅花仙总在人沉迷心境时说出让人蓦然抽离的话,讲的直白些就是,煞风景。
莫悬一下就听出来,其中肯定不止这点故事,他莫悬毕竟是“狡辩场上”留连多年的老手,不说每回都不被发现,至少脸不红心不跳是做得到的,倘若运气不好露出破绽,大不了挨一顿骂,多一顿不多少一顿不少,无穷无尽,就是不会改,他也没有那种理想去做什么正人君子,更懒得为了照顾别人的快活,而绞尽脑汁不顾自己,那种活法太累,这种活法就很好。
鹿藏明显有瞒,却是幸好他单纯听话,莫悬虽然有点不好意思套他的话,但是总归比不能套的好,这么点不好意思,忍忍就过去了。
“哦!你不是故意的!那它,那它是怎么突然变成了好几块呀!”莫悬在这方面确实缺少些经验,暂时就会守在他话里找破绽,编的多不代表挑的多,若是所有撒谎的人都懂得随时随地自圆其说,那莫悬可不就肆无忌惮了。
“它就这样啊!”这个单纯的梅花仙听不出莫悬的心思,也不知道自己受了挑拨,只待莫悬关心似的一问完,他就横着双手向莫悬比划,比划着比划着,当时那些情状不知不觉全被他比划了出来,“我也没想到它就碎了!”
得亏梅花仙没有同党,被卖了还在原地悠哉不知其然,惨极。那会否梅花仙因为这副单纯模样,惹祸之后给人知道了底细,久而久之就没人愿意与他同党了?莫悬思及此处悄然发笑,想来也差不离,该说这人可怜呢还是活该。
晃荡倒置拍打,透过壶嘴朝里看,手上却不收着力气,那多少年不曾损坏的仙器颉姑壶,原来就是这样碎在了他手里。
“这样啊!那可不能怪你,肯定是颉姑壶自己的原因,颉姑壶太脆弱了!他们要抓你,你这么跑出来,你师父不会担心吗?啊,该不会你师父也要教训你?”对着梅花仙一顿吹嘘,真怪气说成假关心,谅这梅花仙也听不出来,甚至还能得个极认真的回答,一举两得,莫悬还是头一回在言语之事上觉得如此之快活,恨不得再说上一百句,老天爷闭着眼睛薄待他这么久,怎么也得轮到他莫悬了。
“师父不知道,我不知道师父知不知道,他们就污蔑我,我就跑出来了。一直跑一直跑,跑到恭山上,远远就看见阿悬在花树下面等着我!我就知道阿悬是最守约定的!”梅花仙越说越激动,脸上的笑明然越发深刻,仿佛刚刚确认了多么纠结的心事,数着日子终于在此得到了解决,再也不用摇摆着磨灭积累多年的期待,心事就此成真。
可是他这样说,莫悬又听不懂了。什么“约定”,什么“等着”,莫悬的记性虽然差了点,但总不至于差到忘了事情连着忘了这个人的地步。鹿藏,他笑得实在高兴,莫悬倒不忍心怪气套话了,于是一股心思上下间扭出一句退避般的问话:“那你怎么就肯定,我在那里等你呢?”
“我每年都来的!阿悬你又在提醒我,我不会忘记的,你走之前再三叮嘱我,每年的这两天都要到恭山找你玩!”他又激动地回答莫悬,激动的得瑟着道,只是并未得瑟几句,那道落在莫悬脸上的目光便伤心起来,“我却总是来的太晚,每年都错过了阿悬,阿悬是不是怪我了……”
伤心里含着七分茫然,似乎是稚童找不到办法安慰他的玩伴,所以没出口的“请求原谅”焦急的绽出了眼底,太过生动,以至于每每目光洒过来,莫悬便瞧得真切明白。他想当做看不见,却不知为何做不到,对于梅花仙的这些解释,他本来不明所以,将脑袋都给听得愣愣,一片没头没尾的谎话,怎么可能是这么一个傻瓜编的出来的。何况,梅花仙那些藏不住的心语,用眼睛讲给莫悬听,莫悬的猜疑又该从哪里来。
“我不怪你,我怎么会怪你呢,你也是守着这个约定每年都来了,我要是怪你,岂不是错怪呀!”就算是莫悬忘了约定,他也从没在恭山踏青时看见过鹿藏的影子,按鹿藏说的每年都来,莫悬亦是如此,要是鹿藏真没瞎说,那两人所谓的错过可真真巧出了天际。莫悬拢共活过十七年,忘了是哪一年,他发现了恭山的春雨,暂且当是七岁那年,那里到如今也有了整整十回,前九回全然错过,那该是怎样的缘分,该说太深,还是太浅,莫悬已经找不到话来为这样的缘分作形容,且把它当做性命里本就该遇上的。
鹿藏闻言欣然,一下蹦到了莫悬跟前,眼神便换为了明然笑着的光亮,仿佛那里面刚才来过的伤心是莫悬恍惚间的幻觉。
燕子携来春风,春风灌入衣袍,散出诱人梅香的仙人此刻背风而立,梅香在春日里似水扑鼻。
“阿悬说的都对!阿悬要怪我,那也不是错怪,阿悬是不会错怪阿藏的!”鹿藏话里的夸奖太过肯定,莫悬很少受到这样的夸奖,它来得突然,莫悬毫无准备,梅香便代替了被鹿藏挡去的春风,撞入了莫悬轻衣装点的胸膛。
不知觉言语间,三个人就走近了土地公指给觅食者的镇子,果然,一道谈话一道赶路,是两不耽误地走完了一刻钟。
走出了恭山牵缘分的“花香清雨迷人道”,换一条尘世扯归心的“画乱纷声热闹街”,脚下绵绵春草换成了眼前白瓦青砖,百十步踱过去人声渐滚,抬头看那镇门立上三个大字——雨淋乡。淋着春雨走到雨淋,莫名的巧。
刚进镇子,当然见不着招买卖的铺子,想来秋青白已是饿扁了肚子,倘若再不进些吃食……
镇门后垂髫小儿三两成群,却并非哄然,而是各自手握一颗鸡蛋,蹲在地上聚精会神试图竖起那颗鸡蛋,应当是在比试谁能最先把自己的鸡蛋竖起来,大街地上说坎坷不坎坷,说平坦也不平坦,确是绝不能立得起来鸡蛋的,鸡蛋这东西滑溜没有支点,除非用与之形状契合的外物托住,是无论如何也摆不正的。小儿们此刻聚在一起,心中积攒着胜负欲,尽管这比试本身很无聊,其中的趣味却恰恰相反,是天上地下独一份的难得,说不清如何难得,道不明是何原因,总之就是有趣,有趣到当下全没了烦恼,过后想起来仍然会感觉快乐。
莫悬小时候也做过“竖蛋”之事,犹记得那还是他在杨家村过的第一个春分节气,当时他不过十一岁,给他借居的老头拿来鸡蛋叫他试试看能否竖起来,邻居家有个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抱着陀螺在门口路过,看到了莫悬手上的鸡蛋,便斜着眼睛嘲讽莫悬“太幼稚”,莫悬受过老头“管别人说什么”的教育,只觉得那人莫名其妙。他自早晨死磕到了傍晚,饭也不吃水也不喝,从桌上到地上,换了好几处“战场”,一开始觉得玩个新奇,玩着玩着变成“我还就不信了”,不出所料一回也没成功,最终下定结论,明白鸡蛋是不可能被直接竖起来的,往后他就再没有尝试过,是认定了不可能。
就是因为那句嘲笑,连着一整天竖不起来的鸡蛋,害得莫悬一直以来都忘不了那一年的春分。等等,竖蛋?春分?今日是春分啊,怪不得到处是挑战竖蛋的小孩儿。
三个人又走出十来步,映入眼帘是那前头不远的彩带飘飘,顶着红盖头的新娘子脚步缓缓踏出披红的四抬花轿,花轿旁媒婆笑开了花,仿佛天底下的得意婚事独她凑成的这一桩才最完美无缺,盖头下面传出隐约啜泣声,喧天锣鼓敲打密密麻麻,那弱弱的哭声仍然传出来一下又一下,行人到底听不出是舍不得娘家还是喜极了新嫁。可莫不是新郎官家里“喜日逢麻烦,事情太纷纷”,直到吉时过去好半天,午后才将新娘子迎进门。
即看得花轿前,新郎官跳下了瘦白马,先于他下得花轿的新娘子一步,跨上了六级台阶,新郎官春风里笑容满面,大门前痴望着新娘子走向门楣。她一准是哭晕了头,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媒婆在旁看得等不及了,干脆提着她手臂,动作里催促她快些。
没等新娘子走完这段台阶,斟酌探望的角色便频频登场。花轿后面又是一匹白马闯入欢喜红幕,这回马上的男子止而直奔新娘子,推开那笑开了花的媒婆,牵起那哭晕了头的新娘子,撇下那两家满脸惊疑的亲戚,剩下全都成了不相干人等,于是新娘子被这位横冲直撞快马而来的男子抱上了马,而此男子劫掠了她马上挥鞭扬长而去。
看吧,真出事了,“春分”这个日子,听起来就不宜嫁娶。
还是亲戚当中有人反应过来,各路人头掩埋之下用力飞出一句“抢婚啦”,接着围观众人齐叫不好。可是那匹白马早已奔逃没了影子,再多叫骂也只能作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