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老板一手玩儿着扇子,一边在前面摇头晃脑的叹息:“红綃这个妮子,脾气也忒躁了些,净是改不了了。”
素柔在后,小步轻巡,低眉顺耳:“人贵在自知,贱在自傲,只有被俗世的风雨敲打过,方知道人生多艰。”
金老板将她带进一道狭窄的门中,可并非柳暗花明,却是幽暗逼仄,一道艳红的巨大攀树盘根错节、虬龙扎地,高大的身影弯弯绕绕,将这座狭窄的小阁遮盖起来。
素柔四处探看,直到同金老板四目相对。
他倒是眼中颇含着趣味,指甲在茶杯前打转儿:“你这姑娘倒是有意思,来这么个鬼地方也不怕,倒像是在鉴赏什么名花。”
素柔倒是点点头,伸出纤细的指尖,一一指过屋中的一角一落:“这是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用星砂靛青蓝宝石捣碎绘制,颇有风味,不过飞天图是凉州风物,南橘北枳难免伤其萧索神气;吴道子的八十七神仙卷倒是仿的很认真,不过该是个生手,笔尖生滞,失了吴带当风的气韵;血岭珊瑚根枝太幼,青涩有余、艳色不足。”
她说,金老板竟认真的点点头:“那么你看,这屋中可有算的上佳作的物件儿?”
素柔温雅的眼中第一时间抓住了那株层层叠叠覆盖的血红苍木:“这株相思树很好,可惜带着血煞气。”
“带着血煞气,要死人的。”
她抬头看了一眼金老板,温柔的说道。
金老板星眸含情,看着这株血树,像是自己久别的情人:“天下黯然销魂者,惟销魂而已!”
素柔看着那张年轻的脸,温柔的沉思在过去中,将自己牢牢束缚在梦魇之中。
金老板凝视着那棵血树,饶看侧面,还带有几分少年气,可是气韵却分明已垂垂老矣。
素柔垂下羽睫,想必普天之下,尽是伤心无情之人了。
隔着这临水静汀,浮渚小榭,丝竹之声方声声入耳,若隐若现,听的又不大真切。
不知道金老板是不是觉得太过安溺寂寞了些,便折扇一把,在手中若游龙游走,天花乱坠,又淡淡轻叹一声:“唱几句吧。”
素柔唇角露出些温切的笑意,她拾起小桌上的香片,轻轻一挥,竟如三月春风一般凌厉,将那小阁的窄门“拨”的打出一点空隙。
金老板瞳孔一亮,嘴角却渐渐浮上这笑意,听的门外的丝竹之声响起,又见面前女子双手交叠,好似佛佛圣女,姿态端庄柔和,檀口一吐,唇齿之间却是冷然惆怅的午夜伤别:
“白露朝夕生,秋风凄长夜。忆郎须寒服,乘月捣白素。
秋风入窗里,罗帐起飘飏。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
别在三阳初,望还九秋暮。恶见东流水,终年不西顾……”
冷冷切切,轻轻独吟,但见薄幸,不闻伶俐。
素柔一曲声毕,恭敬一拜,金老板打量她的眼神又变了变,这次则长长的“哦”了一身,眼角也微微睥睨着,似在觑探面前的女子。
屋外闪过一双眼睛,金老板则谑笑起来,不由得嗔怪:“你这老货倒是学会了听墙角!”
宋掌书方爽朗的笑,倒是不扭捏,她拍拍手,一群宫装仕女鱼贯而入,将这略显空荡的屋子摆了一屋子精致的玩意儿。
“女子,这东西送你了,能陪金老板半个时辰以上,你是利害人呢!”
素柔接过宋掌书含笑送过来的玩意儿,是一把精致的孔雀尾小扇,国扇是翠屏绿,惟这扇夹杂着几根身毒的蓝色孔雀尾,更加灼人艳丽。
素柔施施然接过小扇,便遮在面前端然而坐,真正像个大家小姐。
金老板抚掌而笑,同宋掌书笑嘻嘻的:“你瞧,我说她较红綃还像大家小姐,红綃的家世已经很大了,端气倒是输了!”
宋掌书叹笑着摇摇头,只是半真半假的叹息:“又是哪家的大小姐遭了难,这世上女子,无论贫富,最后都要落得出卖皮肉得地步。”
一个妓院老鸨说这些个伤春悲秋之语着实怪异,金老板倒是笑的更大声了。
宋掌书悠然退去,金老板摇头晃脑的哼着小曲,一面似笑非笑的瞅着她:“你歌声倒好,只是言语太过悲戚。”
素柔抬起头,双眼却认真:“素柔已一无所有,前尘不可追,后世唯萧索,如何不悲。”
金老板的眼神生出一丝恍惚,好似这安静的沉重钻进了他的心中,那久违的烟尘翻滚而上。
他神色略带茫然,竟有几分孩子一般的痴劲儿,只是轻声喃喃:“是有些像了。”
素柔捡起桌上的一块螺子黛,柔声浅斟,低眉婉转,唯有那双菩提一般的眼洁净无尘,像是这世界只有二人:“您能为我画眉吗?”
金老板的眼睛中完全被她填满,仿佛看到了重影中的另一个女孩儿,她还年轻,充满活力,有一丝不服输的劲头,就算要他画眉也不是扭扭捏捏的,爽朗大方,笑意盈盈。
“金极!再不给我画眉,我就丑死你啦!”
她的眉如同翠峦山峰,横横一扫,精神极了。
没过多久,记忆中的年轻女孩儿坠入一片雪河之中,她的双眼空洞极了,那精神的眉毛上爬的是血色的蛆虫。
她冷冷的启唇,像是地狱的恶鬼:“金极,我会回来的。”
原来如此,他心想,到底是不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