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几天,姜涣总是时不时想起蓝烟的那个“代码篡改”猜测。她以为,如果有什么要打破她们现在如湖水般平静的生活,那往湖水中丢石子的,必然就是那些将她视作试错工具的鲛人同族们,他们一定与“代码篡改者”有关。蓝烟说,他们或许是在借由她进行“代码调试”。
结果居然不是。
丢石子的,竟是蓝烟身体里的那个她。
她又出现了,在一个周日的下午,在姜涣和蓝烟即将要出门看电影前,于是电影看不成了。
她冷着眼对姜涣说:“既然她把她以为的一切都告诉你了,我也就不必扮演她和你对话了,我们直接走流程吧。”
对视的十秒仍旧很漫长,不过这回拉长它的不是难过与酸涩,而是尴尬。
因为姜涣明显感受到,这个“蓝烟”很不情愿,多半是在讨厌她。
但也是合理的吧?
在蓝烟写的人物小传中,她就是个冷漠对待世界,平等地讨厌所有人的设定,包括她的父母——
她的父亲常常对她实施家庭暴力,母亲倒是不动手,却也不会阻止。最严重的一次甚至动了刀,在她小臂上留下了一道长达四五厘米的疤痕。这道疤时刻提醒着她,世上没有人会爱她,所有人的接近都意味着伤害,哪怕是父母。
她是这么长大的,于是不再期冀任何人的爱,但没事,她也并不在乎这些,什么爱不爱的,有什么用?
……
想到这些,姜涣便不那么介意她的讨厌了,反而生出了些同情。
也许是被看出来了,“蓝烟”说:“很抱歉告诉你,你的同情心放错了地方。”
姜涣想,她大概是不屑于得到他人的怜悯。
但很快就知道,并非如此。
“先创造我的经历,打磨我的性格,再一点点扮演我,直到我在她的血肉里生长出来,她是这么告诉你的,而你,就这么相信了?”
像是一声闷雷,姜涣都快忘记了呼吸,好久后才问:“什么意思?”
“蓝烟”朝她做了个手势,邀她在沙发上入座,然后又动手泡起了茶,颇有长谈之意。
与姜涣相比,她显得不紧不慢,仿佛在刻意吊着姜涣,不知是为了卖关子,还是一种折磨。
“你……”时间越久,姜涣越觉得她在被玩弄。
“蓝烟”把茶杯送到她面前,“喝茶。”眼里除了冷淡,厌恶,慢慢浮上一丝得意。
姜涣懂了,就是折磨,就是玩弄。
她冷笑着,“你根本就是在骗我,是吧?”
“为什么你不会认为,是她在骗你呢?”
姜涣斩钉截铁:“她不会。”
“呵,还真是情真意切,难以挑拨。你说对了,她确实没骗你,她告诉你的,确实就是她现在所以为的,不过事实是……我已经出现许多年了,早在她认识你之前。”
姜涣:“你说什么?”
“蓝烟”喝着茶,慢条斯理道:“你是她的枕边人,但你没有我了解她。有些事你知道,比如,她是个情感需求很高的人,从小就是这样,也从小就被忽视了。”
“但有些事只有我知道,哪怕是她,也已经忘了。”
“她因为被忽视而痛苦,甚至怀疑是不是因为她自己不够好,于是她开始讨厌她自己。”
“但大概没有人会接受‘自己讨厌自己’这件事,也就是说,内心深处会本能排斥自我厌弃的做法,哦,这不是我的观点,是她的心理医生这么说,我只是转述而已。”
“在这套理论下,在她自我厌弃心理极其强烈,甚至有自毁倾向的时候,她的潜意识为了自救,造出了我。”
“我的出现,是因为不想她伤害自己,因为她无法讨厌自己,那就由我来告诉她,这个世界根本不值得,所有人都不值得,不需要期待他们的爱,更没必要因为得不到,就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她自己一个人就可以过得很好。”
“每次她想动手伤害自己时,我都是这么做的,都是由我劝下来的。”
姜涣一时没有接话,她的心被什么东西狠狠揪着,很疼,已经顾不上说些什么了。
但渐渐地,她意识到“蓝烟”还没说完,这个故事还不完整,“你劝的她?所以,她从前知道你的存在。”
“一开始是不知道的,她只以为是幻听吧,或者对于那时候的她来说,我的安慰是救命稻草,等我把她拉上岸后,她只顾得上喘气,根本顾不上想那道声音来自哪里……但后来她的情况慢慢好转,她开始怀疑了,她去看了心理医生。”
“结果你猜怎么样?”
姜涣并不配合,没有给出猜测,“蓝烟”也不在意,自顾自说下去:“她很抗拒我的存在,无法接受,仅仅因为一些小事,她就疯了。”
“呵,我明明是为了她能更好地爱自己,才出现在这个世上的,她却如此讨厌我。”
“后来我就索性不出现了,我睡了很长的一觉,至于她,也许实在无法接受,生生让自己忘记了我的存在,丢掉了那段记忆。”
“可是有一天,我突然被唤醒了,我发现她居然正在渴望身体里另一个人的出现,因为你。”
姜涣心情很复杂,原来是这样。
“我像看戏一般看她做着那些可笑的尝试,但我就是不出现,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凭什么?直到她竟然伤害自己……”
“怎么可以?她怎么可以伤害自己?”
“然后我输了,不,我没有输,这副身体又不是她一个人的……为了我自己,我是为了我自己,然后陪她一块演起了这场戏,什么亲吻伤疤就会出现,她真天真,竟然真的以为可以掌控我,想让我出现就让我出现,约定三小时就真是三小时。”
姜涣:“但你还是配合她了。”
“谁知道呢?谁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哦,对,我是为了我自己,怎么能叫配合呢?”
“你知道吗?对于这副身体的控制权,多数时候我在她之上。”
“也许有一天,我会让她永远沉睡,然后独占这副身体,你觉得我会这么做吗?或者我换个问题,你希望我这么做吗?”
她不待姜涣回答,就笑了起来,“你信我刚才的话吗?也有一种可能是,我在骗你,也许是全部,也许是其中一部分,也许我真的只能受她控制,只有受她召唤,我才会出现……你想看到哪种情况?”
只要回答了,就要被牵着走。
姜涣说:“我怎么想,不关你的事,还有,你今天说的每句话,我都会持怀疑态度的。”
“蓝烟”被这话噎住,脸上终于出现了裂痕,“……行,那我们就没什么好聊的了。”
她不会伤害蓝烟,不会容许任何人伤害蓝烟,包括蓝烟自己,但是嘴很硬。
这是姜涣的判断。
“那你走吧,让蓝烟回来,我要和她出去吃饭。”姜涣开始抢夺这场谈话的主导权。
“我不,”她又斟了一杯茶,凉凉道,“还没到三小时。”
姜涣:“这也是为了你自己?有什么必要吗?还是说,你怕她意识到她根本控制不了你?你怕她……害怕?或者,怕她想起以前的事,再次对你生出抗拒?怕她……讨厌你?”
“蓝烟”狠狠放下茶杯,茶水洒出了一些,她大声喝道:“你闭嘴!”
啊,怕是被戳中了。
冷漠的人也有破防的时候,姜涣还记着不久前那种被戏弄的感觉,于是回以同样得意的笑,慢悠悠替她把茶添上,然后再次一脚踩在雷上,“所以,你是哪一种呢?还是全都有。”
说完,姜涣自己也喝起了茶,挑衅地等着回答。